第60章
  直到那一年,他被义父找到。老迈的僧人谈起过往,恍若隔世,声称最不住的是因拥护他而被牵累的旧臣遗孤。因此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道出了宝藏的秘密,希望那些金银财宝可以帮助那些人。
  雁翎坐在床上,眼睛盯着不远处跳动的烛焰:“我不知道打着永昌帝旗号行事的是什么人,但我很确定,义父他们没有这个心思。他亲口和我说,他只想结束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二郎,你先前问我,是不是取了宝藏后,亡命天涯?我想,大概是的,我义父就是想用钱财打通关节,最好带着那些人离开流放地,从此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
  ——其实,这已不仅仅是义父的希望,也是她的。
  房间里安静极了。贺庭州叹一口气,伸臂抱住了她。
  “二郎,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他们?”雁翎语气中有遮掩不住的祈求。
  贺庭州没有回答,他的心情格外复杂,好一会儿才道:“你和我说这些,不怕我去告发吗?”
  雁翎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
  糟了,她只想着坦诚一些,想着以诚心来打动,先前竟没想过这一层。
  沉默一会儿,雁翎如实说道:“我没想过这一层。而且我也不觉得你会告发。我又不是永昌旧臣遗孤,我是你的妻子。”
  贺庭州突然笑了,低低地轻“嗯”了一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在你二哥,和那些永昌旧臣遗孤之间做个选择,你会选谁?”
  “什么意思?”雁翎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泱泱,你有没有考虑过,其实在隐姓埋名、亡命天涯之外,他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什么?”
  “让朝廷免除他们的贱籍,从此正大光明地生活。”
  雁翎呆愣一瞬,继而笑了。他们也想这样,可怎么可能呢?四十八年了,先帝亲自下的旨,他的子孙会推翻他的政令?
  她不信。
  雁翎摇一摇头:“不可能,若是能赦免早就赦免了。”
  贺庭州却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先帝恨极了永昌旧臣,今上继承先帝遗志。而现在的东宫太子却是自幼仁善,曾明确表达过对永昌旧臣的同情。
  只可惜,太子的地位有些不稳。
  第58章
  雁翎神情怔忪,虽知道希望渺茫,可仍忍不住心生期待:“所以,你的意思是有可能的吗?”
  “当然。”贺庭州微微一笑,“不过不是现在。”
  只要太子能继位,赦免那些人应该不是大问题。
  雁翎心脏砰砰直跳,从此除去贱民身份,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若真能如此,可比花重金打通各处关卡,隐姓埋名远遁海外强得多。
  她抬手轻按自己胸口,仿佛不这样做心脏就会从胸腔中蹦出,眼眶也一阵发热,低声呢喃:“好,真好。”
  贺庭州凝神细看她的神色,她的激动不似作假。
  “那,得需要多久?”雁翎回过神问。
  现在的日子对那些人来说,每一日都是折磨。
  寻常人服役,总有时间限制。而他们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停歇,还时不时地会受到责打,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贺庭州摇了摇头:“我不确定,应该不会很久。”
  近几日皇帝因病辍朝,听说情况不是特别好。朝中各种势力间暗潮涌动,朝堂之外,打着永昌帝旗号的人也没在歇着。
  颇有些风雨欲来之感。
  “啊……”雁翎略略有些失望,“那……”
  “所以,泱泱,我会放过你二哥,但不是现在。”贺庭州握住她的手,轻声许诺。
  而且他的“放过”和她的“放过”大概也不是一回事。
  雁翎心中失望更浓。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抿了抿唇。
  贺庭州低声解释:“得等最近朝堂内外大事尘埃落定再说。”
  虽然泱泱声称,找藏宝图是为了解决永昌旧臣遗孤的困境,但谁也不知道她的父兄是否真这么想,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与打着永昌帝旗号的人有瓜葛。
  雁翎有些不情愿地轻“哦”了一声,她露出疲态,躺了下去。
  发烧后的她打起精神,强撑了这么长时间,这会儿也有些困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贺庭州站在床畔,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一口气:“泱泱……”
  雁翎还醒着,但装作自己睡着了,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直到贺庭州躺在她身侧,用手去揽她肩头,她才佯作翻身给甩开。
  贺庭州一怔,继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段时日,她一直乖巧配合,只偶尔假模假样地使个小性子。现在倒像是真的在发脾气了。
  雁翎默默叹息,想了想,最终又转过身,头埋在他怀里,声音极低:“二郎,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贺庭州沉默良久,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雁翎发烧期间,昏昏沉沉,时睡时醒,这会儿虽有困意,但不算太浓。她握着贺庭州的手,絮絮低语:“其实我不是永昌旧臣遗孤,我义父也不是永昌旧臣。他原本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是看不得一些故交后人受苦,才掺和这些事的……”
  “你义父姓唐?”贺庭州忽然问。
  雁翎微惊,继而摇头:“不是,你,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的字有几分唐太傅的影子。”
  “周夫子说,天下学唐太傅的人多了,仅凭字能看出什么?”雁翎笑笑。
  停顿一下,雁翎强调:“我的意思是,这些事情,永昌旧臣的眷属、遗孤们不知情、没参与。他们每日劳作,已经辛苦。就算事情不成,也别再牵累他们。”
  “嗯。”贺庭州突然想起关在国公府密室里的那个“二哥”。
  那人也是极力否认和永昌旧臣的关系。
  雁翎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义父如果随父姓,那么应该是姓唐的。唐太傅做过三朝帝师,五十年前就已去世,其子孙后代皆不入仕,是以躲过了那场动乱。但人终究是顾念旧情的。
  义父不忍看到昔年唐太傅的门生、同僚家眷受苦,时时暗中相助,还想方设法从中救出一些婴儿、孩童,抚养他们长大,使其免遭厄运。
  初时还有人想着积蓄力量,拥护流亡民间的永昌帝复辟,但时间流转,政局稳固,永昌帝又已不在人世,昔日的那点妄念早就没了,剩下的想法也只是让那些人摆脱痛苦,好过一些。
  贺庭州没再说话。
  夜渐渐深了。
  两人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可能是今天数次提到义父的缘故,夜里雁翎迷迷糊糊中,好像在做梦。
  梦里义父还很年轻,正双眉紧蹙,盯着床上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两颊通红,像是在发烧。
  雁翎心里有
  种很奇怪的笃定,那个女孩是小时候的她。
  “还没醒过来吗?”
  “嗯,小小年纪,就经历那种惨事,肯定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
  画面一转,是年幼的她懵懵懂懂睁开眼睛,面对义父的询问,一问三不知。
  姓名、来历、父母,什么都不知道了。
  年轻的义父叹一口气:“算了,不记得也好,重新开始就是。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至于名字……”
  他视线微移,落在腰间的雁翎刀上。
  刀身狭长挺直,刀鞘精致。
  义父沉吟:“就叫雁翎吧。”
  这些过往,雁翎长大后曾从旁人口中听到过,但是如临其境般地梦到,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而且梦境中的年幼的她脖颈中竟挂着一个小小的双鱼玉佩。
  赫然正是秦贺两家的定亲信物。
  雁翎身子一颤,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进来,隔着床幔朦朦胧胧洒进床帐中。
  雁翎按了按眉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
  雁翎这次生病,虽早早脱离了生命安全,但是身上症状连绵数日才真正痊愈。
  在此期间,她没再提起那日的请求,仿佛那晚只是她头脑的一时发昏。
  而贺庭州却早出晚归,日渐忙碌起来。
  上个月,皇帝在朝堂上晕倒,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他素来宠爱费皇后所生的三皇子,有心易储,本还想慢慢布局谋划,但自知身体不行,怕不久于人世,又经不住费皇后时常在身边啼哭,就加快了动作。
  历来公主大婚,从下旨到筹办,再到正式成婚,都要半年甚至一年之久。
  而南康公主却是不到半年就要出降了。
  南康公主很是不服,忍不住私下对母亲抱怨:“这根本就不够准备的。”
  “糊涂!”费皇后极为少见的斥责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再争这些。又给你增添了一千户的封邑还嫌不够?你看看所有公主里,有谁比你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