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样吗……”柏小姐喃喃,“我还以为,母亲只是不关心我。”
  “何出此言?”
  “我并非母亲亲生。”
  陈师兄猛地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信息量?是他们有必要听的?
  房璃投过去一个眼神。
  虽然陈师兄看不到,也能感受猜到她这个时候一定是在责备自己大惊小怪。
  “夫人很关心你,柏小姐,”房璃很耐心,“否则也不会重金聘请我们来为你除魔。”
  柏小姐仿佛中了幻梦,晕晕乎乎的,握着手里仅剩的松子喃喃。
  “我真的入了魔?”
  “那我,”她大概想起了什么,有些颤抖和犹疑,“可有做什么坏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现在看来,时犹未晚,”房璃道,“因为我们会为小姐除魔。”
  陈师兄听不下去了,用力地扯了下她!
  他都看不见的东西,怎么除?何来除一说?
  柏小姐感激:“那就有劳……”
  “在那之前,”房璃跟陈师兄争了好一会儿的衣袖,突兀打断道,“请柏小姐答应我件事。”
  “道长请说。”
  “我听说你常年深居闺阁,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联姻对象,你认识他吗?”
  “见过几面。”
  “跟他熟吗?”
  “不熟。”
  屋内黑暗如同深水,没有形体,只能听见微微沙哑的柔音。柏小姐坦诚道:“是拂荒城内大经师的长子,姓齐。”
  “这位齐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柏小姐道:“我不认识他。”
  房璃又问了几个问题,无论怎么问,得到的都是“不认识”“不熟”“不知道”这样的回答。
  看来柏府的联姻只是出于利益需求,那这位柏小姐被怀疑装病当借口,也情有可原。
  房璃点点头表示了解:“好吧,但我听说二位已经订亲了,有交换什么信物吗?”
  细微的摩擦声,庶几,柏小姐从枕头底下摸出什么,金丝红绳底下坠着精巧的金饼,饼上篆刻“平安”二字,字有点拙劣,不过无所谓,另外两人都看不见。
  但房璃还是说:“方便借我看看么?”
  柏小姐点头,同样,这个动作另外两个人也看不见:“可以。”
  “魔气形成并非无缘无故,若没有镜子的缘故,这附在身上的魔,可能是你的,也可能是别人的。”
  柏小姐一呆,被这一番从未听过的言论骇的说不出话。
  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那那那该如何是好?”
  房璃轻轻将信物从柏小姐手中取下,神秘一笑。
  正欲开口,忽然从门外急急传入一道嗓门,即使隔着两层门板,每个字却犹如青天惊雷,在三人耳边轰然炸响:
  “大小姐!道长!”
  柏墨临直起身。
  “巡按监门口有人击鼓鸣冤!家中一儿一女惨遭毒手,现场,现场……”
  小厮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发现了大小姐的玉镯。”
  _
  “监长,监长大人要为我等做主啊!”
  红铜色的天花板高悬于顶,梁柱上雕刻青绿獬豸,两侧站满手执廷杖头戴束帽的捕快,桌案上一应镇纸签牌。
  厅堂正中,一对跪地夫妇哭的嗓音嘶哑双目肿胀,额头都磕破了,他们的膝前摆着两具小小的尸骸。
  令人惊惧的是,那两具幼尸开膛破肚,白生生的肋骨碎断其中,早已气绝身亡。
  “我,我乃城西菜贩,靠一亩三分地养家糊口,城主设施面棚,我等主动进献菜蔬,平日更是不曾结下仇怨,怎料到昨夜,昨夜……”
  老汉涕泗横流,气血都仿佛要随眼泪喷涌而尽,一双枯手捧着堆碎玉颤颤巍巍,用尽浑身力气,字字泣血,如同巨石砸在地上:
  “小女年幼,手无缚力,死前拼力抵抗,也只将顽凶信物砸碎,请监长明察秋毫,还我等升斗小民一个公道啊!”
  说完,他身躯巨颤,“哇”的一声,竟是喷出一口淤血,晕倒在地。
  这陡生的变故让堂内陷入慌乱,围观者议论纷纷,下属七手八脚把人抬走,监长沉吟,召来主簿掩唇低声问:“人到哪了?”
  主簿还没答,就听外头响起:“湘玉夫人到——”
  “嗡”的一下,门口潮水般的人群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之力顿时一分为二,未见其人,一双金齿红漆木屐先踏入门槛,清清泠泠一响,敲在耳廓上。
  哒。
  那是极为普通的一声,既没有灵力威压,也没有境界气场。
  但,却比任何一个道士的灵压都有用,场面遽然静了下来。
  木屐在一片死寂中轻轻地踩过地面。
  柏夫人一袭灰袍,发髻上只有一根古木簪,素面净容,漆眉敛目,靠得近了,闻见淡淡的皂角香——
  花湘玉,柏氏钱庄现任掌事,也是目前整个柏府当之无愧的一把手。
  柏老爷和大夫人相继薨逝以后,柏府产业一度陷入冰点,湘玉夫人亲自出面与农户协商,扩商铺,修河桥,周旋于船队和官府之间,韧而不硬,徐而不散。
  是为人物。
  在这个以文为崇的城市,湘玉夫人独占鳌头,声誉,钱财,具显赫有名。
  与传闻中雷厉风行的铁腕形象不同,夫人本身,是一个知礼温吞的娇小女子。
  她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越过森严法杖,然而从她踏进门槛的那一刻起,节奏就已经改变了。她停在那滩淤血旁,从容掀袍。
  “草民花湘玉,替病重不孝女前来受问。”
  见她跪下,监长也紧张了,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扬声道:“此案人证物证具已到齐,不过我看还需要……”
  湘玉夫人伏身:“此镯镶有南海明珠,内侧刻有小字,确为小女之物。”
  不啻于冷水溅入油锅,顿时炸起一片喧哗。
  监长一噎,凝固在高椅上,脑子都快擦出火花了。
  ——这是要保,还是不保?
  城内一直有传言,说大夫人死后,湘玉夫人与柏府嫡女的关系便水深火热。
  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假的?
  那尚未晕倒的老妇听闻此言,目眦欲裂,双眼似含血,恨不能将凶手的亲属身上戳出个洞来,却听湘玉夫人不疾不徐:
  “……但行凶者,却不是临儿。”
  柏小姐全名柏墨临,这般亲昵的称呼一出,周围的疑虑顿时消散,只有老妇忍无可忍,撕心裂肺道:“天道在上,竟有如此颠倒黑白之人——”
  湘玉夫人跪地,端着的姿态不曾弱过一毫:“真正的行凶者,是寄身在临儿身上的邪魔。”
  此话一出,连老妇也愣住了。
  湘玉夫人不给所有人反应时间,再次跪伏在地,单薄的灰袍裹着清瘦的骨骼,青墙红漆之下,生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草民恳请监长大人传唤证人上堂,亲口向大人说明!”
  监长原本就有心偏袒柏家,这种要求更是不在话下,外头立刻有人喊:“宣证人——”
  监长紧绷着坐在高堂,一脑门官司,心乱如麻。
  他是从凡间被提拔上来的,苦读还要勤修,坐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恐怕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柏氏虽然是商贾之家,但地位不矮,柏墨临即将联姻的齐氏,更是在整个东南都说得上话。
  大经师在拂荒城的影响力,监长怎么会不懂?
  只能寄希望于湘玉夫人拿出手的证人,最好给他一个扭转局势的理由。
  然而等“证人”上场后,别说监长,就连围观者也忍不住气笑——
  竟然是一个连炼气都算不上的普通人。
  但见“凡人”一袭粗纱青衣,乌发点缀劣珠宝饰,清凌浸月的五官被一副酸里酸气的琉璃镜压下,银链迤在脑后,真是要多不入流有多不入流。
  她泰然自若,大步上前,有模有样跪地行礼,叩声道:“草民普璃,见过监长大人。”
  正是房璃。
  原本是要陈师兄上的,但那家伙死活不愿意撒谎,没看到就是没看到,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房璃出马。
  拂荒城的监长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表情了。
  他艰难地撑开眼皮,眼神几乎要把房璃刮透了,上下左右,无论如何。
  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这点微弱的灵力和凡人有什么区别,能说服谁?!
  监长看向不动如山的湘玉夫人,冷汗直下。
  “……就是你说,柏墨临入魔了的,是吧。”监长语气冷淡的看不出内心一片焦土,“证据何在?”
  “回监长,柏小姐得惧光症已逾半月,期间身体情况每日愈下,如今只能卧于榻上,是典型的入魔征兆。即便大人不信我说的话,召城中几位大夫查一查柏小姐的身体情况,并不具备行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