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凌岁寒素来争强好胜,念头一起,本不肯罢休,正要开口,倏然想起自己抓捕彭烈的真正目的——这比这世间一切事都更加重要。她收刀入鞘,封住彭烈穴道,倒拿长刀,刀柄往彭烈后背一击,直接把他撞得腾空而起,整个身子摔在马背之上。
  她牵着自己的马儿,最后回首望一眼谢缘觉的容颜,旋即离开医馆。
  未过一盏茶时间,走廊下又出现一名女子身影,却原来是昏迷已久的唐依萝恰在此时醒转,发现自己竟处于一陌生环境,心下惴惴不安,起身查看情况。余大夫身为医馆主人,即刻为她解释来龙去脉,她听罢恍然大悟,抱拳行礼:
  “定山弟子唐依萝,谢过诸位救命之恩。”
  “定山?”谢缘觉本背对着她,正收拾自己的药箱,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刹那间回头,“你是定山派的弟子?”
  唐依萝点点头,显然极为自豪于自己的师门。
  当今江湖武林只有一个定山派。谢缘觉心生波动,观察她一阵,随而温声问道:“我不见你同门,你是一个人下山游历吗?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这话问得其实正常,唐依萝不觉有异,那余大夫却甚是疑惑。谢缘觉在他家医馆待了已有两日,平常相处,她虽有礼有节,但总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温和的声音,好似春冰在阳光之下消融。
  “我……我不是一个人……”唐依萝抬手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我是和我两位同门师姐师兄一起下山历练的,途中遇到几个江湖朋友,听他们说起大盗彭烈的凶残,因此打算联手制敌,为民除害。没想到……没想到那恶贼的武功着实了得,我们这么多人都不是他对手,我师姐和师兄为了保护我……”
  唐依萝的师尊英年早逝,因为这个缘故,定山派的师伯叔与师兄姐们对她甚为怜惜,无论在何种境况之下都要尽力护她周全。一想到此,唐依萝心痛不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哽咽到说不出余下的话。
  此情此景,哪怕是与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要为之动容。
  刚刚还温言细语和她说话的谢缘觉,见到她如此痛苦悲伤的表情,反而收敛心神,又恢复一派沉静,并不劝慰,静静等到她眼泪哭干,才继续问道:“后来呢?”
  后来彭烈也受了重伤,无暇查看这些尸体里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她侥幸逃过一劫,心中暗暗思索:听说这一带唯有长治县永春堂的余大夫医术最为高明,彭烈若想要尽快治好体内之伤,大概会前往此处。于是待她见到凌岁寒,遂将自己的推测告诉给了对方。
  谢缘觉听罢她的叙述,狐疑道:“你是说,她本来想要丢下你?”
  唐依萝默认。
  这就令谢缘觉奇了,追凶除恶,是行侠仗义之举,但既是心怀侠义之士,见到生命垂危之人出现于自己眼前,明明有能力施救,究竟为何犹豫?难道她追捕彭烈的真正原因,只是为了朝廷的悬赏,才会怨唐依萝耽误了她的脚步?
  “谢大夫,余大夫。”唐依萝突然再度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大恩无以为报。但我师姐师兄和其他几位江湖朋友的遗体还暴露荒野,我须得先带他们回去入土为安,并将此事禀告给掌门。”
  谢缘觉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唐依萝道:“啊?”
  谢缘觉道:“依你所言,死者共有六人,我和你一起去,还能帮帮你。”
  天色已暗,长治县实行宵禁制度,但管得不如长安城严。谢缘觉提起自己的药箱,起身将行。那余大夫与她告了别,忽又想起什么事,蓦地唤住她。
  谢缘觉停步回首。
  余大夫道:“刚才那位娘子姓凌。”
  谢缘觉眼睫微微一颤。
  余大夫接着笑道:“不过她应该不是你要找的那人?刚才那位凌娘子不知从前遭了什么劫难,可惜年纪轻轻,右臂已残废,但你要找的那位小娘子应该没有……”
  谢缘觉颔首道:“是,她不会是。”
  尽管当年凌家惨案发生之时,谢缘觉已不在长安,但事后她曾写信询问过父兄,他们都告诉她,自凌澄被苏英救走,从此再无人知晓她们的踪迹。倘若有官兵导致符离断了右臂,怎会不邀功请赏,反而对此事只字不提?
  更加重要的是,符离为人慷慨仗义,天生古道热肠,平素最爱做扶危济困的事儿,若遇到有谁需要她的帮助,她绝不会有一丁点的迟疑。
  第4章 心向往之江湖事,送君千里初别离(一)
  永祐三十二年,春三月。
  长安为都城,最是繁华热闹。城东和兴坊内,稠人广众,攘往熙来,车马骈阗,络绎不绝,集贤书斋的老板正坐在店内算账,偶然抬头间瞧见门口走进数个人影,为首的年纪最幼,仅十岁左右的女童,遍身绮罗,背上背着一把金色小弓,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身。
  “王老板,最近你这儿有什么新书吗?”
  “哎呦,凌娘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您想要什么书,派个人来跟我说一声,我给您送到府上,也不用辛苦您跑一趟。”那书斋老板认得她是老主顾,知晓她喜好,忙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新书,笑脸迎上去,“您瞧瞧这本《蜀中九山记》,乃是大才子枕泉居士游览蜀地风光之时,写下的一本游记,前几日才发行于世,目前唯小店有售。”
  “不必那么麻烦,这书本就是我准备送朋友的。我待会儿去见她,顺便给她带去。”凌澄笑盈盈接过那老板递来的书册,随意翻了几页,压根不问价,她身后随从已付了钱,随即她又道:“还有别的吗?”
  那老板正要为她介绍,倏然间门外一阵吵闹声钻进众人耳朵。凌澄好奇转身,目光望向对面,杨树下一个锦衣男子正拉扯着一名年轻秀美的女郎,不仅不让她离开,还动手动脚,那女子又气又怕,却挣脱不得。周遭百姓也注意到此处情况,心生愤慨,欲要上前主持公道,却见那锦衣男子身边有数名护卫佩刀带剑,他们又胆怯起来,敢怒不敢言。
  而凌澄看清对面发生何事,脸上瞬间变了颜色,小小的眉毛皱起,冷冷哼了一声,将手里拿着的书交给身后随从,继而取下背上金色小弓。随从们猜到自家小主人要做什么,即刻为她奉上一支羽箭,她张弓搭箭,将金弓挽得犹如满月。
  “嗖”的一声!
  羽箭刺中那锦衣男子大腿,登时鲜血直流!
  “哎呦喂!”那男子疼得大叫,摔倒在地,双手捂住腿上伤口,“是谁!是哪个不要命的,竟然敢——”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终于搜寻到站着书斋门口的女孩儿,眼中蓦地露出惊恐之色。
  凌澄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一箭的准头,面上又露出笑意,抱着弓,跳过书斋门槛,不一会儿已走到他面前:“当然是我!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记得记得。”在看清女童容貌的那一刹那儿,那男子便顾不得腿上伤口的疼痛,强迫自己堆起笑脸,“小的怎敢忘记凌娘子,您……您这是……”
  这一幕,看得四周百姓惊讶不已。这女孩年纪幼小,最多十岁出头,怎能有如此本事,让那纨绔对她这般惧怕?
  “哼!你记得我,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了吗?”凌澄看着他那张丑脸挤出的笑容更加来气,手心里另握了一支小箭,箭头指上他胸口,心忖此人太过可恶,今日绝不能再轻易放过他,然而正思索用个什么法子教训他之际,远处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呼唤陡然传来:
  “符离!”
  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唤自己的小名,凌澄转过头,远远望见坊口停了一辆大马车,车厢帘子掀开,车内坐着的中年男子冷着一张面孔,神色严肃。
  “阿父!”凌澄看见他倒极是欢喜,扬起笑容,不再理会坐在地上的锦衣男子,当即向马车跑去。四周众多的围观百姓里有人发出惊叹声:“那不是……那不是凌仆射吗?”
  另有百姓诧异道:“哪位凌仆射?”
  “你当仆射是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官,满地都有啊?本朝还有哪位凌仆射?”
  在场百姓为之咋舌:“你说的是四镇节度使凌禀忠?”
  凌禀忠本名凌勉,七岁时,因其父凌直岳战死在与西蕃的战役之中,为国捐躯,当今圣上怜惜他是忠烈遗孤,赐名“禀忠”,并将他养在宫中。他相当于圣人义子,自然深得圣人信重,更难得他武略确实出众,有良将之才,成年后,为圣人远征四方,战功显赫,步步高升,如今以检校尚书右仆射充河西、睢右节度使,权望胜、河东节度——腰佩四将印,开国以来,未之有也。
  那凌小娘子身为凌禀忠唯一的女儿,身份尊贵得与县主无异,难怪那纨绔看见她会吓得魂不附体。
  凌澄这会儿听不见他们的议论,已奔上马车,欣然道:“阿父你什么时候回京的?哦,我知道了,再过不久便是万寿节,你是来给阿翁祝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