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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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诡谲的呜咽在次日清晨吹进了宏伟巍峨的金銮殿。景佑帝近来只在夜里能短暂阖眼两个时辰,此番由德明搀着走出来,腰身益发弯,穿一身赭黄圆领袍,下垂的眼眉倒说还算精神。
  因龙体抱恙,燕州一案便耽搁下来。
  这厢见景佑帝精神尚可,当先一人持笏出列,便是戚家那位尚无实权的太尉戚闻礼。
  但见他沉声道:“陛下,燕州一案,梁畚着实可恶,竟连户部拨下的款项都敢贪,而今我朝国库充溢,却也不能叫那些款项流落在外啊!”
  言语稍稍一顿,暗窥景佑帝的神情,戚闻礼心内拉出一丝窃喜,又道:“老臣听闻三殿下前去燕州,到底寻出三处藏银之地,老臣认为......三殿下没有功劳亦有苦劳,陛下不若再允三殿下一次机会罢!”
  一时间殿内有些微妙的吊诡,裴宿近来升了官阶,凑巧立在薛瞻身后,遂与他窃窃私语:“老弟,戚太尉莫不是得了老来疯?”
  薛瞻只稍稍侧身,当作听清。
  旁的官员相互睇眼,在心内暗呼今日这三皇子怕说又要遭受斥责,满殿何人不知,他赵勉办事不利,回京当夜蜇进偏殿被景佑帝骂了个狗血临头,即便还要揽下此事,也不该戚家冒头啊!
  沉默间,官员们以为会听见景佑帝斥责,不料却听左侧往前飘出重重一声呵斥,险些斥落他们手中的笏板。
  “戚太尉!你竟还敢与父皇推崇三弟前往燕州,照我说,”但见那二皇子赵郢拧紧眼眉,重重拂袖,似瞧不起赵勉这般模样,满眼个鄙夷之态,“三弟实属贪得无厌!”
  赵勉心内咯噔跳几下,忙偏头反驳道:“二哥!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赵郢得意极了,恨恨剜赵勉一眼,旋即弓身上前,于袖摆内抽出一本账册递与德明,扬声道:“父皇!儿臣得到消息,三弟此番前往燕州,私下与梁畚相见,那梁畚不知其身份,只以为三弟出自汴京哪位世宦之家,梁畚欲升官,遂私下授与三弟银钱,此账册乃儿臣从三弟幕僚府中搜出!方才戚太尉称三弟已寻到三处藏银之地......”
  “这梁畚死得蹊跷,”赵郢压下阴戾的眼,讥嘲扯扯唇,复又拔尖嗓音道:“莫不是三弟已寻到十处!却故意将梁畚杀害!好独占那批款项!”
  那本账册已被德明捧去景佑帝身前,赵勉骇目圆睁,不明白此册为何落入赵郢手中!
  顾不得他污蔑自个的言语,忙落下两条膝,额心紧紧贴着地砖,喊道:“父皇!那是本假账册!是薛家四子要害儿臣啊!父皇切莫听信谗言!”
  “薛家四子?”垂目扫量手中盖着梁畚私印的账册,窥清一笔一划记下的数目,景佑帝沉声道:“薛卿,上前来——”
  薛瞻与薛江流忙持笏出列。
  景佑帝的目光只在薛瞻身上落去几瞬,几晌停在薛江流身上,“近来有风声,朕听说,薛家二子、四子,才华斐然,满腹经纶,皆得勉儿青睐。”
  薛江流一霎汗湿了鬓发,只见他忙弓腰答道:“回陛下,犬子与侄儿只是、只是对三殿下心生仰慕。”
  景佑帝许久未启声,阖紧两个眼不知在思量甚么,俄延半晌,方听他道:“德明,请薛家四子进殿。”
  薛江流心内骇极,频频抬脸朝薛瞻睇眼,偏薛瞻只垂着眼,一副静候训斥的模样,未曾偏身瞧他一眼。
  赵郢反咬的动作太快,薛砚明尚来不及反应,进殿时一颗心近乎要跳出来滚一圈,仍陷在昨夜的惊惶里。
  初见天颜,薛砚明惶惶跪下,两股战战。
  “薛家四郎,”景佑帝沉沉发问:“这账册,可是出自你手?”
  薛砚明一双眼珠胡乱摆弄,答道:“......回陛下,是......”
  景佑帝:“那这上头的记载,每一个字,可都是真的?”
  薛砚明心内扑腾跳个不停,一时哑了喉,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本就只是造了册假的明哲保身!可眼下他在金銮殿!帝王身前,他如何敢扯谎!
  这厢颤颤巍巍,暗窥薛瞻与薛江流一眼,薛砚明觉着连双膝都泄了力,久久沉默着。
  未料赵郢却替他答道:“回父皇,这账册上的记载自然是真的,儿臣昨夜得了账册,未免打草惊蛇,连夜派人去探查,果真在三弟府中查到私账,上头明明白白记载共授梁畚多少数目,与父皇手中这本账册上的记载,无一字对不上!”
  赵勉瞪大双眼,满心个不可置信,忙扯了薛砚明的衣襟喊道:“何故如此冤枉我!你那账册分明就是假的!假的!你快与父皇说啊!”
  末了,推搡间,趁旁人听不见,赵勉贴近薛砚明的脸,恨得咬牙切齿,“你今日若不说实话,我会一刀一刀剐了你!”
  此话饱含愤恨,仿若阴司厉鬼,薛砚明未料赵郢竟将假的变成真的,竟生出一丝期盼,期盼眼前这扬言要剜他皮肉之人,即将化为一捧尘灰。
  另一桩得知已久的隐秘亦被赵勉钳在他胸前的手推搡了出来。
  傅从章眼见赵勉慌神之下失态,忙持笏出列,“陛下!臣认为,这薛家四郎既仰慕三殿下,又怎会背着三殿下做出此事?定然是有人居心为之!”
  当先出言的戚闻礼哑了喉,闻声也忙道:“陛下,此事定然存疑!望陛下揪出小人,还三殿下一个公道!”
  景佑帝终是睁眼,哪怕老态龙钟,目光仍锋利似斧,沉沉劈开殿中拉扯的二人,“闹什么?”
  待赵勉慌神整好衣冠,景佑帝遂盯着薛砚明问:“薛家四郎,朕再问你一遍,这账册上的一字一句,可是真的?”
  薛砚明颤着鼻息,心中来回思量,反反复复斟酌近乎半炷香的时间,最终抬脸答道:“是真的!三殿下此番去燕州,将小人一并带了去,也是小人提的主意,叫三殿下亲身前去,得燕州百姓敬仰。”
  “孰料意外撞见三殿下与梁畚私下有来往,小人唯恐有朝一日被殿下灭口,遂抄写此账册,用作自保。”
  “除却这账册,小人......”薛砚明话锋一转,额心贴地,掩去眼中的阴狠,“小人还有一事要与陛下交代!”
  若都活不成,他下阴司也要拉赵勉垫背。
  保不齐他揭露那桩隐秘有功,死不了呢?
  景佑帝:“哦?是何要事?”
  薛砚明:“此事涉及天家隐秘......”
  话语甫落,赵勉骇目圆睁望了过来,眸底的嚣张威胁一霎被惧色所替代,不可置信盯着薛砚明这头。
  朝臣互相睇眼,有几晌骚动,俄顷又回归吊诡般的死寂。
  薛砚明复又道:“请陛下屏退不相干人等——”
  朝臣倒吸一口气,暗骂此子着实胆大!此处乃金銮殿,他们来此上朝,他轻飘飘几句便叫帝王屏退,到底是何隐秘值得如此!
  这厢唯恐景佑帝不给机会,薛砚明索性心一横,喊道:“此事与先太子有关!”
  赵勉险些软了两条腿,幸得傅从章及时揽住他的背,才不叫他在殿前失态。
  提及先太子,景佑帝总算做出反应,沉沉望一眼薛砚明,旋即摆摆手,“今日作罢,薛家、谏议大夫,还有朕的好儿子们留下。”
  旁的官员心内虽惊骇,迫切想知晓到底是何隐秘之事,却说亦只得匆身退了出去。
  俄延半晌,殿内唯余寥寥几人,连帘后的内侍都被德明赶了出去。
  赵勉死死盯着薛砚明,一双眼有多想杀了他,两片唇说出来的话就有多惊惧,“子潜啊,你可莫要犯傻,父皇面前可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窥清他的惶然,薛砚明只觉自个赌对了,扯出半丝狰狞的笑,旋即朝景佑帝道:“陛下,小人曾为三殿下幕僚,除却撞见三殿下与梁畚私下来往,在汴京时,小人亦曾见过三殿下悄然出城去见一人。”
  景佑帝未启声,倒说德明暗窥帝王神情,清清嗓,问道:“那三殿下见的是何
  人?”
  薛砚明额心贴在地砖上,笑得益发狷狂,“小人原是不知其身份,那日只听殿下唤她敏娘,而后又听三殿下言,待他继位,便立马将那位敏娘接进宫。”
  “小人原以为这敏娘只是三殿下养在城外的娘子,”他道:“后来回府,小人才突然忆起,先太子妃曾因舞姿名动汴京,而先太子妃数年前自请前往城外替先太子一事,亦得汴京百姓称赞,先太子妃的闺名,小人依稀记得,有一个‘敏’字......”
  “唯恐认错,小人又在某日跟随三殿下出城,寻去了先太子妃栖身之地,孰料先太子妃根本不在那。”
  赵勉这回没能得到搀扶,双腿一软落了两膝在地。
  德明惊骇不已,骤然听见景佑帝闷咳,忙剪起胳膊替帝王顺气,不忘斥责薛砚明,“小郎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薛砚明长跪不起,含了一丝怨恨的嗓音却响彻大殿,“先太子妃被三殿下藏在城郊玉清山脚下的一座私宅!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寻!便知小人说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