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商月楹轻抿一口杯盏里的酒水,觉着有丝李子香,笑吟吟摆首问:“二婶,这酒可是您自个酿的李子酒?”
  “就你这嘴皮子会尝!”章兰君故作嗔态,复又招呼另几个姑娘吃酒,“都小酌几口罢,待会席散了,侯府套车送你们回去,只是这酒贪多了有些后劲,可莫要觉着我手艺好便做那馋嘴猫儿!”
  一丝酸一丝甜,酒水发酵的味道钻进唇齿,商月楹歪着脑袋轻晃杯盏,觉着章兰君夸大,她往日爱尝几口青梅酒,便是喝罢四五杯,照样脸不红心不跳。
  戌时半刻,方餍足,席散。
  薛玉心内忿忿,捧手一杯接一杯喝,两个腮酡红,打着酒嗝,歪了身子往宁仪然和章令姝身上靠,“......不若今夜别回去了,差婢子送个信,讲你二人留在侯府与我一同睡。”
  二位姑娘哪敢在侯府歇息,自个没吃多少酒,尚清醒着,忙搀她起身。
  章兰君扶一扶额,暗说她这阿玉日后姻缘难料。
  虽这般想,回首瞧一眼白承微时仍赧然,“好孩子,今日......当真叫你瞧了笑话,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有些话往往不用讲得太明白,白承微不甚在意摆摆手,“侯夫人放心罢。”
  章兰君方暗暗松一口气,眼波流转,换了副脸皮捉起她的手,“好,好,今日晚了,恕我招待不周,改日请了泠仙楼的厨子来侯府,我定要再与你推杯换盏痛快一回!”
  拉扯到了侯府门口,门房垂着脑袋过来回禀,说是裴侍郎下了值,正侯在偏门等白承微。
  言语甫一停,车轴声辗转响起,裴家的马车方停稳,便有道身影挑帘跃下,三两步凑了过来,俯身作揖,“永宁侯夫人。”
  商月楹立在廊柱旁,借了廊柱遮掩去瞧白承微的夫婿裴宿,见他虽长得俊,体态却说有些圆润,不免笑一笑。
  与白承微初见那日,她便听玉屏提过几嘴。
  讲是这裴宿原先亦是芝兰玉树般的才子,乃白父的得意门生,一来二去与白承微渐生情意,跻身工部不过两载,就迫不及待迎娶了白承微入门。
  工部琐碎之事颇多,当值一日未免劳累,白承微偏又爱张罗坊市小食,寻常吃的玩意在油里滚几圈,裹些粉面,再炸得酥脆金黄,如此反复,倒叫这裴宿益发圆润。
  那厢,章兰君回了半礼,笑吟吟开腔:“都讲小裴大人爱妻,正好,今日都吃了些酒,有小裴大人来接,自是最稳妥的。”
  裴宿不与她多寒暄,只含笑点点下颌,忙朝白承微摆摆手,“夫人,回家了!”
  裴家的马车在沉默中驶离银口巷,章兰君目光遥送至瞧不见马车的影,方回首冲商月楹道:“月楹,二婶瞧你是套了马车来的?”
  商月楹微笑,“是,二婶,我这便打算回去了,阿玉今日瞧着吃了不少酒,二婶快些进去罢!我这不打紧!”
  窥一眼元澄套马车过来,章兰君只好讪讪笑,“你阿玉妹妹被我宠得不知好歹,今日那些话,二婶替她与你赔罪,一家人和和气气的,莫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成么?”
  商月楹哪敢托大受着,忙摆一摆脑袋,“一道吃了酒,那事我早忘了!”
  拉扯半晌,总算半哄半送章兰君回身进府,商月楹暗暗沉息,方拐了步子钻进马车。
  坊市灯火晃得厉害,斑驳光影出其不意钻进马车里,商月楹闭目几息,觉着心内有股躁意拂不走,索性挑起车幔一角,瞧外头的流萤,窥马车外那些携手逛坊市的寻常夫妻。
  马车辗转进了绿水巷,甫一停稳当,商月楹自顾挑帘跃下。
  走几步,抬眼一瞧,反剪双手立在门前瞧她的这人,不是薛瞻又是谁?
  很奇怪,她见了他,那丝躁意像着了火,心内似平地燎原,无论如何都不得平息。
  二人一个立在原地没动,一个立在石阶上认真瞧她,倒说是元澄先拉辔赶车去了偏门。
  几晌动静,薛瞻方跨步下来,凑近了,才闻出她周身的酒味,“......饮酒了?”
  商月楹:“二婶邀我去侯府赏荷,夜里留我在侯府用晚膳,请我品尝她亲手酿的李子酒。”
  有薛瞻在,荣妈妈忙领了两个婢女先进去。
  瞧商月楹一双腿似被钉在原地的模样,晓得她吃了酒,兴许有些不适,薛瞻稍稍伏腰,手往她的膝弯抄去。
  熟料她钉住的双腿一霎拔了出来,飞快往旁的空地一挪,语气生硬:“不需要你抱。”
  伸出去的双手悬了半晌,薛瞻偏目细瞧她的神情,“......怎么了?”
  到底在门口拉扯不像话,商月楹固执缩着脚,他靠近一步,她就挪远一步,心内燎原烧得噼啪作响,最终狠狠一跺脚,重重哼出一声,伸手搡他一把,提了裙往府内跑。
  适逢元澄丢了马车过来,却见薛瞻一人侯在门口,不免抻头四下瞧瞧,“大人,夫人呢?”
  “她今日去侯府,发生了何事?”薛瞻回首望他一眼,语气稍沉。
  元澄抿抿唇,思及自个趁着侯府开席的时辰去跟踪那个婢子,辗转要将消息告诉薛瞻,方一张嘴,又见薛瞻道:“算了,不必说与我听,我自去问她。”
  商月楹鼓着两个粉腮一路七扭八弯拐进花韵阁,匆匆丢下句‘都不许进来伺候’,而后重重一声将门合紧。
  稍刻,喘息方止。
  连着几杯冷茶下肚,商月楹仍觉着浇不灭火,对镜一瞧里头人儿的神情,躁意益发深重,索性拂裙坐在镜前拆起发髻来。
  一瞬,门被叩响两声,“夫人。”
  握了梳篦在手里,商月楹眼神往紧扣的门上一落,淡声道:“何事?”
  春桃与秋雨姐俩好地躲在暗处,抻着脑袋瞧,就见都督立在门前静息半晌,最终轻声问出一句:“今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夫人不高兴了么?”
  半晌不听屋内回话,春桃偏耳去听,秋雨亦歪着脑袋探着,二人正犯嘀咕,不晓得夫人为何忽然生气,互相睇一眼,忽觉身旁有脚步声。
  一抬眼,都督沉着脸寻了过来。
  春桃心内发怵,乌溜溜两个圆眼轱辘一转,忙伏腰轻礼,而后启声道:“都督,夫人今日吃了不少酒呢,侯夫人讲那酒后劲大,奴婢觉着,夫人许是有些难受,夫人方才交代过,叫奴婢与秋雨不准进去伺候,可......”
  她忧了眼眉,往那头眺望,“奴婢担心夫人独自在里面不方便,都督......”
  秋雨忙跟着点头,“是啊,都督,况且夫人今日在侯府可是受了气呢,想必正难受着。”
  “受气?”薛瞻敏锐攥住字眼,重复一遍,“她受了谁的气?”
  春桃下意识要答,被秋雨扯了腰后的半截衣裳。
  秋雨抿抿唇,思衬稍刻,答道:“妈妈讲,夫妻之间最好莫留隔夜仇啊怨的,都督何不自己去问问。”
  春桃忙瞪圆一双眼瞧她,那眼神仿若在讲,夫人回来将门栓了,都督如何进去?莫非爬窗?
  想是她猜中,薛瞻立在原地不过一瞬,当即拐廊而去,身形一闪绕去了寝屋后头。
  春桃:“......”
  .
  这厢,商月楹晓得是薛瞻追了过来,她偏不愿见他,她锁了门,料想他亦不敢撞门闯进来,揉揉酸胀的眼,自顾拉开八宝柜,取了寝衣往浴房去。
  先洗罢一身酒气再说。
  浸过热水的身子愈发红,取了皂豆的泡沫在身上打圈,商月楹垂眼一扫量,暗暗咋舌,才晓得章兰君并未夸大,这李子酒当真后劲有些足。
  好在她半靠在浴池里,脑子里那丝混沌也能轻易被拂散。
  闭目感受着肩颈后的微凉池壁,心内那片烧得寸草不生的燎原倒渐渐被扑灭。
  “白姐姐说得对,”满室静谧,只余荡荡水流声,商月楹抬臂一拍池面,四下渐起水珠,“都是男人的错。”
  复又泡了半炷香的时间,商月楹遂扶着池壁起身,淅淅沥沥落一地水珠,脚尖踏上去,弓身挑挑拣拣,才恍惚发觉迷糊间忘了拿小衣与短袴。
  幸得只有她一人。
  忆起外头的门被她落了栓子,商月楹摆一摆首,捉了寝衣就往身上套。
  出去再寻小衣与短袴穿上吧。
  熟知在浴池待上的时辰太久,一推门而出,竟觉有几瞬头昏,商月楹忙伸着双手撑在妆台前,合目几息,方缓过神来。
  用力甩去混沌思绪,商月楹伏腰凑近铜镜,伸出手指轻戳镜中的自己,小声咕哝道:“再气仔细夜里睡不着!不就是没学那裴宿一般来接你么,有什么好气的,你又不是没套车过去。”
  “他就是块木头,你可是都督夫人,不与他计较!”
  收回手指,拢了梳篦来顺理湿漉漉的乌发,商月楹忽觉有甚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
  当先摆头往身后一瞧,手一抖,梳篦‘啪嗒’一声落在脚下。
  他是何时进来的!
  薛瞻静静窥她仿若瞧不见他一般从浴房推门出来,又自顾埋怨他半晌,恨他是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