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须臾,姜藏月眼眸从山楂果上移开。
  “七夕后是梨园的开场戏。”他顶着那张温良的脸说话:“姜姑娘从前可看过?”
  听得这么一句问话,姜藏月摇头,梨园开场戏每年不同,她自然没有每一场都看过。
  半柱香后抵达梨园,园中仆人牵走马车,姜藏月跟着纪晏霄往里走,庭园秋深,花瓣成尘,台下满堂喝彩,雅间三两客,品茶含笑寒暄。
  在园中仆人的带领下,两人到小一些的雅间坐下,庭芜拽着满初去大堂凑热闹。
  梨园跟茶馆到底是不同的,雅间里燃着熏香,桌上足足五六种精致糕点,泡的茶为敬亭绿雪,外形如雀舌,挺直饱润,芽叶相合,不离不脱,全身白毫。
  纪晏霄唇角扬起笑泡茶:“宣城敬亭山产的敬亭绿雪,尝尝。”
  姜藏月轻抿了一口放下杯盏。
  茶汤品饮起来香气浓郁且鲜味浓,顺滑且毫浊明显,有翠云缭绕之感。
  纪晏霄情绪平和,见她放下杯盏,将戏本递给她。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
  纪晏霄笑道:“可要点戏?”
  姜藏月拒绝,梨园点戏要银两,浪费就不必要了,别人点什么听什么就好。
  此刻梨园戏客愈发多了起来,后台忙着妆点扮相,锣鼓声起亦是在催上场了,场上戏子眉眼被带子吊着人极是精神,敲锣打鼓点着拍子,两角儿走着台步,嗓音婉转,渐渐将人带入戏中。
  姜藏月看着戏台,若要将台上女子这场戏当做一只鹿,那么这只鹿初生时就困于牢笼,她想要自由横冲直撞牢笼,却得了个遍体鳞伤,最终忍痛屈服。
  “咿呀~残灯明灭枕头剞,谙尽孤栖滋味。又添临别新愁,正是未出门,此心先醉......”
  纪晏霄转头看向戏台,碎发微拂过眉间,看起来温柔极了:“今日应唱的是一位女子的戏。”
  “新寡张氏,爱慕塾师沈阶,借送盘缠之名,夜奔求爱,不料遭到无情拒绝,扉阖两指。”
  姜藏月听他说。
  “张氏悔恨难当,断指自戒。十年后张氏之子陆远高中进士,为母亲请旌提表,牵出当年往事。”
  “最后圣上一道‘晚节可风’的匾额,将张氏推入毁灭的深渊。”
  “这戏中男子委实有贼心没贼胆。”他略微勾唇:“姜姑娘觉得呢?”
  姜藏月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道了一句:“殿下并非此意。”
  她是在处理自己的事情,但也不代表不知道如今朝堂上是什么样的情况。
  闻言纪晏霄抑制不住的笑了,语气柔和:“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太子的人来找过我,他在拉拢我。”
  大皇子近日连番的动作,太子自然是坐不住要出手了。
  姜藏月目光再度落在对面人身上。
  戏曲不绝,檀香袅袅,青年含着笑,那双凤眸隐晦而潋滟,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他背倚着花梨木靠,薄薄的云白长衫随意铺在坐位两侧,像是入戏的名角儿,指节上的玉戒更是让他多了几分温润危险。
  这个人不会做旁人手里杀人的刀,也不会做棋盘上错乱的子,不入局却能随意搅乱风云,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一个人弱点在何处?
  “姜姑娘。”
  她的思绪被纪晏霄唤回。
  那只优雅极是好看的手将一杯热茶重新放在她跟前,这才不紧不慢收回。
  “姜姑娘就不想说些什么?”他眼睫微动,唇角笑容不变。
  姜藏月嗓音平静:“殿下怎么想?”
  纪晏霄依旧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模样,谁也琢磨不透。
  云鎏金边,素灯静燃,窗外别枝惊鹊,他只是看着她笑,那双眼瞧过去极是真心。
  台上咿咿呀呀乱花迷眼,台下簪缨权贵汇聚一堂。
  雅间再度响起他优雅的声音:“你方唱罢我登场,自然是要回应的。”
  “高楼起,宴宾客,高楼塌,可惜不能是现在。”
  姜藏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从踏入吏部开始,不争便也得争。朝堂之上谁都要铆足了劲往上爬,纪晏霄没有后路,他若不往上走,便只能做了旁人的踏脚凳。
  朝堂之上又有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多的是阴谋算计,不争的人早就死在朝堂外了。
  为臣还不够,不为孤臣要为权臣。
  为权臣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垂下眼眸,纪晏霄又道:“今日这场戏是精彩的,我听明白了。”他弯起唇:“姜姑娘也该是听明白了。”
  姜藏月这才开口。
  “这场博弈说到底是大皇子和太子之间的事。”
  纪晏霄道:“是以将我架在风口浪尖上。”
  姜藏月说到正事语气更为平静。
  “为人臣不过揣摩天子之意,这件事在于纪鸿羽怎么看。”
  纪晏霄笑得更温柔了。
  几案上灯烛骤然爆开灯花,灯油浸透了白色棉线,烛火摇曳,凝固白蜡成珠。
  檀香与灯烛都在燃烧,薄薄烟雾升腾起来,烛光里只能瞧见青年上扬的唇角。
  “姜姑娘当真是聪慧敏锐。”
  这句话他不只说过一次了。
  他笑容和煦又道:“姜姑娘如今这般助我,将来可会这般助旁人?”
  “殿下不阻碍我办事,我与殿下自是同舟共济。”姜藏月抬首,灯烛时明时暗照在少女背脊,青衣之下的身骨削瘦而单薄。
  她已经将条件明明白白摆在明面上。
  纪晏霄似笑似叹息:“如何不算阻碍?”
  “各司其职,各为其事。”
  他接着叹息打趣:“姜姑娘前几日还在挖我的人。”
  “水往高处流,但他不愿。”
  他眉眼含笑,对于此事也像是随口一提,本就不放在心上。
  “那便谈谈太子拉拢之事,我听过一首诗,送给太子的人倒是正好。”
  姜藏月看向他。
  他眉眼越发柔和,像是烟雨霏霏迷人眼,偶尔也像是一个多情含笑贵公子勾得汴京少女神魂颠倒,不惜豪掷千金。
  纪晏霄目光也落在眼前少女面庞上。
  台上戏曲咿呀,高座觥筹交错,青衣女子眉眼薄冷,那抹冷色蔓延开来,如月光偷踏湖水轻泛起的绉。
  这样一个人,青衣罗裙,头上永远只有一条浅青丝带,于己苛刻到极致。
  两人相对而坐,灯烛晃影,寂静在屋内蔓延。
  姜藏月启唇问询他:“可是这一首?”
  她道:“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
  ps:文中戏出自《节妇吟》
  第95章 提灯而明
  又过了好几日,姜藏月在安乐殿中倒也清闲。
  听闻大皇子府上芙蓉前几日被册封为侧妃,纪鸿羽的旨意跟着也就下来了,送去金银珠宝也就没有后续了。
  芙蓉腹部越发凸显了几分。
  大皇子现下正式接手修筑河堤之事,工部户部出人拨款在走流程。
  当然这些事现在跟姜藏月看上去是没什么关系的。
  自那日听戏后,纪晏霄也忙起来了,倒是庭芜觉得听戏有意思,难得自掏腰包又去了一次。
  姜藏月在内院算账,旁侧已经有一摞的账本可见是不轻松的,再拿起账本时,庭芜的脸突兀出现在眼前。
  庭芜干脆在她对面石凳上坐下叨叨:“姜姑娘怎么不去听戏了,真的很有意思。不过今日的戏就没意思了,说是一个寒门学子赴京赶考,恰逢大雨在一个权贵庄子上避雨,谁知庄子上的老爷有一个千金小姐,这一来二去就看对眼了,说是等书生考取功名就回来迎娶,谁知道最后是个负心汉攀上公主当驸马的故事。”
  姜藏月合上最后一本账册搁笔:“才子佳人多为互相算计,既是高门显贵,世家嫡女当是倾力培养,亦不会因为容貌才学轻易倾心,姻缘大事,世家联合权衡利弊,这出戏满是破绽。”
  庭芜瞪大了眼瞧着她,叹气:“照姜姑娘这么说的明明白白,有意思的戏也成了没意思的戏了。”
  他还想嘀咕几句的时候,门口小太监又弓着腰上前笑呵呵:“姜女使,织造司有人找。”
  “有劳。”
  姜藏月颔首,收拾好账册往外殿走,跨过内殿,一眼就瞧见两个青裙宫婢面带几分笑意看着她,手里似拿着信件。
  是青黛和浅草。
  庭芜隔着远远儿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皱眉:“织造司的人找过来作甚?安乐殿跟织造司应该没什么交集,殿下的衣服可不是织造司做的。”
  见姜藏月行至殿门,青黛和浅草行礼:“奴婢见过女使,奴婢二人调到织造司本跟女使没什么交集,但今日有些从前娘娘的东西,娘娘生前交代此时给女使。”
  庭芜正准备伸脖子瞄一眼,满初在廊檐下喊了一嗓子:“庭小公子,是你叫人送的冰雪冷元子吗?谢谢。”
  庭芜闻言,顾不得再思考什么往回走,一碗冷元子也是银钱不能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