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所以是梁宗岱。”裴青山点了点头,从书架上轻轻抽出我的日记本,他早就被我默许涉足一切的禁地。
  裴青山又坐在我身边,翻开第一页,那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的被他指着,我的目光也跟随着他指尖的步伐落在那些字迹上。他也缓缓低吟着,莎士比亚的原文。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他停下来,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我,问我:“不言,rough winds,你为什么会翻译成冽风呢?”
  “你觉得呢?”我反问他。
  裴青山显然没想到我如此反问,顿了顿,良久才给出回答。
  “因为时间。”他确信。
  我快乐的悲伤肯定着他的肯定。
  “两点水作偏旁的字,往往和秋冬绑定。或凛,或冽。而如果是不言小子去简单的感受,就是冰冷,冰凉。如果用我的眼睛看看满山遍野,是万物凋零。”裴青山闭上眼睛,仿佛有山风自他怀中吹过。而他就一个一个字地复述着,我每一处用笔的心绪。“秋天哪能眼看着夏天卧据着这么多日子呢,它会妒忌,所以你会觉得,是冽风,肃杀了五月,提前休止了整个夏季。”裴青山睁开眼,看着我。
  这次换我哑口无言,久久不作声后开嗓都沙哑。
  “黄杲昕这样写,他说‘狂风会让五月的娇蕾抖又摇’,梁宗岱写‘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娇蕊作践’,朱湘写‘暮春的娇花有暴风侵扰’。他们都是一样的男人,当然眼里的都是娇花,可我眼里的却不是——它更应该深深植扎在山土上。他们写的我都不喜欢!我都不满意!没有时空交叠,没有赶跑我的夏天!天上的太阳又是谁的太阳呢?”我突然发了疯似地喊着,又发了疯似地安静下来。裴青山呢?一直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既没有责骂我的狂妄,也没有唾弃我的疯语,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又在我喝下太多的空气而愈发呼吸急促的时候,沉沉地拍着我的背。
  “哪来的短促?哪来的太匆匆?这不都是我求着他施舍给我的日子么?”
  我想埋头进他的怀里恸哭一场,偏偏裴青山轻轻钳住我的头,逼得我们双目对视。他说,:“不言,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我想我大概找到了最好的译文。
  就这样,他的眼波透过窗户,眼前的世界都雨过天晴。我看见了最后的夕阳强撑着力气,慢慢把嵌在山间的浓云拨开,让那落日余晖降临这里。而那些白桦树,吸了太多太多的雨水,所有的枝叶齐齐被水褪成一片黄林,除了那株——听过我和裴青山吐诉的那株白桦树。
  青黄参半,如开始,也在结束,一直如此,还留着绿色的夏叶。
  “我悄悄告诉你,只跟你一个人说,他们都没写我的白桦林,写的都不是我的世界。有的我嫌太过柔软,有的我又嫌太过工笔匠气。就连我自己的,都没有被尽善尽美,就如同我的感觉,现在,一切, 都没有。我读着莎士比亚的原文,也只是我在借着他的眼睛去看他所看到的人,终究都不是我的。”
  “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你把自己谱成曲,你的光阴就是十四行诗。”裴青山笑着说。
  “对,对。”我都不太能看清裴青山的脸了,那强蕴在土里的水哪能那么快就干涸呢?“所以只有某些部分相似的人,才会在不同的时刻产生相似的共鸣。”
  “我喜欢,你,也喜欢,对吗?”
  不然我怎么会老爱盯着书上的字看,半天也没有翻页。不然你怎么会写了一下午信的扉页,连一个句号都迟迟不能落下。
  “当然。”他终于收敛了神色,远远地望着窗外连绵的山线。“会把自己的光阴写成十四行诗的结尾,而另一个人的光阴,就是最合乎韵脚的第十五行。”
  裴青山突然怔住,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远处,我就在一旁偷窃着这样的好日子。良久良久,他才有了反应。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
  “不言,你有没有想过,去做翻译呢?”
  “翻译?”
  “不是语言的转述,是真真正正坐下来,用你的生命力勾连着另一个人的,可能这个人不处于这个时空,这片土地,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演绎你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我常常相信,思想往往共通,语言文字只是这些共通的情绪的载体,能够载着他们的,你的,我的,冲破时间地域的阻拦。”
  这当然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我不知道。”有一种隐隐约约的触动,可我的头脑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再存放着这些思考。
  “不急,不急。”裴青山抽出一张纸,缓缓擦在我的眼角。山把那水都转移走了,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事情呢?
  “缓一缓,先缓一缓。应该思考最迫切的,最简单的事情。”
  “什么事?”
  “不言,今晚你想吃些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今天的菜谱。你觉得呢?”
  “大概和昨天差不多。我们都太懒啦!翻了翻壁橱,啥吃的都没有了。应该挑个好时候出去赶集,或者做一些村里老人家们都爱干的事,别看现在雨停了,但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肯定又要下。不过不用担心,明天一定要放晴!有没有胶水?那雨靴开胶了,我得把鞋底粘一粘。不然前几天刚给你做的新鞋子踩着泥地铁定得脏。”他翻身跃过我下床,走向杂物间探手摸寻着。
  那是一双白色的布鞋,裴青山生活的又一项巧技。
  “会去到那座城里吗?”我满怀期待。
  “当然会去,但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等你大一些,再长大一些。”
  “我已经够大了,难不成,再花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变得比你更大了吗?”
  “如果我的时间停滞了,当然可以。”
  “裴青山你在说什么蠢话?”我特意提高了音量,我生怕他听不见我此刻的愤懑。
  “我是说,人总是要向前的,这么着急做什么。你的一天已经赶得上我的十天,一百天。”他这才从门框那儿探出个脑袋,笑呵呵地说着。
  “你已经长大太多啦,不着急。总之会带你去看一看,或许还得你带我回来,我可认不清来这里的路。”
  “那就不能给个准信儿?”我早就迫不及待,我笃定裴青山早就埋藏好了关于他的生活的线索,我要把它们一一拾起,留待之后慢慢地拼凑。
  “那就等你把那本书看完吧。也等我慢慢把那一封信给写完。”
  “你都写了这么久了还没写完?”
  裴青山终于找出了胶水,把鞋子提过来,对着透过窗子进来的,越来越式微的光,仔仔细细地粘着我俩的鞋底。
  “这么快就要到晚上了。”他感叹一句,才接着说:“想说的太多,落到笔下却叠成了短短的一句,慢慢来吧。”
  “没给你的信取一个名字?或者标题?”我抱着枕头,转过身。
  “这是一个秘密。”
  我撅着嘴,嘟囔着,又是你对我的秘密。
  “不着急,总会知道的。”
  慢慢来,不着急,我想。反正这本书还要看那么久,反正还要那么久才到明日,反正这个夏天,还有很久,很久。
  第12章
  我和裴青山有一个约定,隔一段时间我们总会在夜里相见。或许这个我翘首以待的相见的时刻,用重逢来形容应该更加准确,因为在每一个重逢之前,必得有一个人会把全部的心思挖空了放进锅子里,岁月熬汤。而这个老友重逢的间隔并不明确,几天?几周?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从来没有定数———就这样干巴巴地等着吧,等到那汤,连带着人儿的汁水都被熬干掉也无妨,世界总在运转,一切都在向前,我总能等到下一次的赴约。
  我们会在绮丽的梦里重逢,或许那儿铺满了花瓣,有六月风,七月雨,八月的太阳,和漫天飘飘红叶。若你一定要问一切梦境的开始,或许它就发端于那一场永续夏天的沉沦。
  就从那个亟待填写的逗号后面,从人生谱出的第十五行之后。
  在一开始,梦的大背景是八九十年代老电影里会出现的香港。为什么会是香港?做梦的人怎么会知道,而且,就在那个夜晚,我隐隐约约地知道我正在做梦,但却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这里才是现实,耳边老糖水贩子的吆喝声还能作假?眼前应接不暇闪烁在夜里的霓虹还不是真?
  不愿,再不愿,都会在一瞬间,被脑子里的神经狠狠抽了一巴掌,全然清醒,半点再欺骗不了自己。响在耳朵里的,只有老风扇转向吹动的时候,发出的“呜呜”噪响。眼前的霓虹像是水印,一点点在眼前退散,还原了真实之境的夜的黑暗。被迫破梦的人只得溺在这黑暗的逼迫里,徒劳无功地喘息着,妄想从四周挤压的空气中抽离出一点点可供呼吸的东西。再一探手,身下早就被汗液浸湿了一小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