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会儿呢,我正把脚搭在墙上,臀部抵着木制的床头,用下巴把裴青山枕过的枕头压在胸上,读着一本从入夏都没翻几页的书。
  “你在看什么书呢?”
  “《荷马史诗》——《奥德赛》”
  “奥德赛?怎么突然想起来看这个了。”裴青山终于舍得放下笔,双腿叉开,微微转过头来问着我。
  “为什么会看?我也不知道。”我挠了挠了头。“大概是为了追着一种感觉。”
  “感觉?”他的下颌微微往前探了探,手在新生的胡荏上摸了一把,居然在认真地思考着我所说的感觉。
  “难道做什么都要有一个目的么?” 抻手叫了叫我因为一直被压着而有些困倦到发麻的屁股,喊它快醒醒,快坐起来,我得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跟你形容,感觉。打个比方,我会一直一直记住现在这个时刻,它是灰色的,阴霭的。这就是我的感觉。”
  我抬手指了指窗外,那连绵散布都快要蔓延进我的眼眶里的阴云。
  “就像这样三四点的时候,夏季,欲雨。光线都会被藏起的水珠子折断,可能是我看书看得太入迷了,有时候抬起头,连你都看不太清。”
  闻言,裴青山只一笑,起身又在我旁边坐下,连床带人都震了震,这一下,云袋子终于兜不住了水珠子,一颗一颗如水银的珠子就这么滚落,掉在地上弹出一小片儿土波。
  “那现在你能看得清了?” 他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手一指就点在了因风错乱的一页——“死亡对凡人一视同仁,当带来悲痛的死亡降临,即使神明也无法使他们所宠爱的免遭殒命。”
  我合上书,没让他继续看下去。
  “我看不清。”
  他愣住。
  书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能看清,可偏偏,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横竖撇捺叠错,它们相互交织出的情节,命运,我都看不清。对,就是命运。我太过惊喜,手用力握住裴青山按于我腿侧的小臂,就那一刻的感觉,我知道就叫命运。
  “就半年多前,你点开那条帖子。”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们相遇了。”
  “在那么多人中?又横跨着几十万里的土地?”我乐不可支,伴随而来的,是那种快乐的悲伤。
  “命运使然。”他答。
  盛极必衰,乐极必哀而已。心中的情绪就是深海的波涛,逼得我重新翻开书的前几页,指着众神降下的谕言,想问他这一切是否都是凝视下的人间一戏?难道我们除了无力地迎接着命定的前途就再无他法?而你又会不会和我一样,预言着彼此的前途,做着无谓的抵抗?还是在分别来临,或者每一个不愿意接受的时刻,你仍旧会像现在这样,以一种平静且麻木的情绪,说是命运使然?
  我俩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彼此。
  我告诉自己,我要把现在的画面,书里的字,无论是看得懂还是看不懂的,都牢牢记下来。我设想能找到一种解答,关于漂泊者的找寻,此岸人的呼唤。或许就在那些与此刻横亘着几十年时间跨度的节点,每一处我与他的相遇,我都要问,也都要答。
  我不能告诉他,我有一种预感,这是我对自己降下的谕言,或许在多年之后,我必定有一日会想到现在的时刻,今时雨会泼了那时的我满身潮湿。
  直至一声惊雷乍响,我随着那雷神一怒而抖了抖,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才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喂,你还好么,会不会觉得有一些冷。”
  他立马起身,径直把窗户关上,一边关又抬头看了看天,带着侥幸的语气说道,还好外面的庄稼收得快, 不然这一场雨下来全得发霉咯。一边又问我,这也是你的感觉吗?
  我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太心急,一个劲儿地往外掏全堵在喉咙那里,最后只能化作窗外的雨声一直淋着。他又哪能知道,听见呢?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总是觉得时间跑得太快了。”再说出口的,也就这样短短的一句话。
  “你说过。人们常常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也这么觉得。”
  先是一滴雨轻飘飘地拍在窗户上,向我们问好。而后它带来了它的伙伴们,手牵着手,连结而落,哗啦哗啦,却渐渐止住了那些翻涌在心中的东西。
  “多喜欢这样的时候。”
  “哪样的时候?”裴青山单膝跪在木椅上,温柔地拂去零星溅进来的雨滴,把所有的书信收起,眼神坚定,仿佛刚刚进行完一场宣誓。我见证着,我参与着,我和他的距离太近,所有的呼吸声都萦绕在耳畔。
  “这样的时候,我们哪都去不了。”我渐渐把呼吸并入他的,慢慢地循着他的节奏,找着说话的气儿口。“就这样躺在屋子里,时间都懒散。好像读了很久很久的书,可一抬头看看时间,原来还有很久很久才到晚上。特别是夏天,尤其是酿着雨的阴天,那更是分辨不清,从午后就都是这样,灰灰沉沉。甚至是到了傍晚,天边儿的一线竟开始反亮。”
  此间暮色,昏沉,无一例外,是我常爱写在日记里的桥段。
  “这是你最爱写的一段。”他望着我笑,我也跟着他笑出声,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我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所有的快乐皆来源于我心底的悲伤,没有终日郁郁乱七八糟地思索,就没有我这样一个人。我所修得另一门功课,无外乎如何在这之中找到一个平衡,可他呢,常常给我另一个答案——嘿,小伙子,我当然知道你的感觉,但在你要溺进去的时候,我得拉你一把。
  快乐的悲伤。
  “青山,裴青山。”窗外卧在云幕里的青山被我指着,我冲他笑着,说着:“我猜你肯定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另一句话。”
  “另一句话?这可有点难为我啊,拜托你给那么笨的我一些提示吧。”他耸了耸肩,闭上眼睛,头微微斜扬起来慢慢地摇着,嘴角笑得无奈。
  “一个愿望。”我总是能很轻易地被他逗乐,裴青山还笨?
  “愿望啊……不言小子有很多很多的愿望,小鬼。就譬如,你不想让我这么喊你。”他发出“回“的声音,怪叫了一下,就好像大侠出招前都要气沉丹田酝酿着一样,手臂揽月,手掌轻轻覆在我的头上,说道:“信不信我会读心术?”
  我只咯咯地笑着,并不回答,可那表情早就出卖了我自己。
  “不言的愿望,是在这么热的天里吃一块冰凉凉的大西瓜,这是一。”他撇着嘴,紧紧闭着眼皮,锁紧了眉头,装作费力的样子,就接着读着写在我心里的那纸愿望。
  “让我再来看一看。或许是快快长大,或许是更快乐一些,或许是你哪一次的梦话成真……”这个大预言家终于要睁开眼睛。
  “继续呢?”
  “又或许,是想让那些回不来的人回来……”
  窗外的雨什么时候就要悄悄漫上我的眼梢,我竟没有发觉。
  “但这不太准确,不够尽善尽美,如果要追寻着你的感觉。”我能感受到裴青山在揉搓着我的发端,那儿正沙沙作响,是雨声。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一个逗号,后面不要再多写任何东西。大概是你让我看到的,你日记上写的第一句话。”
  震耳欲聋。那是时间的镜都随着裴青山的言语折叠破碎,被命运的海风裹挟着刮过我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每一个碎片里,我都能看见,有他有我。
  “那株听了你太多诉说的白桦树应该也要告诉你,不要那么害怕孤独和分离。就在你一直让我摸着它的时候,它让我告诉你。”
  那碎片正映着的,我冲着他大声喊着的,都和此时此刻的他,画面,声音,折叠起来。
  “现在我也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他又念着:“
  我怎么能够把你比作夏天,你不独比他可爱又更温婉。
  冽风妒杀掉此季宠爱的花,夏施舍给我的日子也太短。
  你的眼眸以烈阳灼热相逼,却都将成为余晖落笔这里。
  早该知命运将一切都排编,怎又对落红满地兀自息叹。
  但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零,白桦早受托把你勾留此地。
  死神无缘让你在阴影漂泊,因为我将注视写下的诗句。
  凡人终将消逝在岁月史书,唯爱人的眼波与永恒凝望。
  如我目光所至你目光所及,当然会长存在你我眼眸里。”
  不言,你又该怎么去注解呢?
  我差点失声,只一度哽咽。
  “你常常念叨着,写着,大概那晚的梦话里都是这些。这应该是你要写的诗句。”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 shall, 爱着,也卑微着,朱湘写‘我来比你作夏天,好不好。’或许太过轻松,俏皮,不是我感觉到的那种沉甸甸的重量。孙梁用夏日璀璨作结。”我一边摇着头,一边撑着眉毛,努力装出一个表情:“爱会始于一切藏匿的痕迹,而不是我要宣之于口的确信。一切的开始,要简单,要隐晦,要融成一团不着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