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45节
  中考结束后,傅易沛跟访学的父亲一同飞往欧洲。这场意外事故发生时,他远在异国,仅在父亲的电话中,听过寥寥几句,只知道舅舅的新电影因为一起车祸影响了筹备进度,据说本来可能有些麻烦,但是托傅家的关系,如今处理妥当了。
  那时候的傅易沛完全不清楚,“处理”了什么,又“妥当”了什么。
  那时候他也没有可以去在意的身份。
  多年后,在章家的书房,他花了一些时间消化章岩说的内容,然后问:“我爷爷当时是答应了什么吗?”
  “也不算答应了什么,毕竟原来就有些交情。”章岩道,“听说后来林晋慈的妈妈开了一间叫’解颐堂‘的古玩店,你爷爷出席了开业典礼,赠了一幅字给解颐堂做匾,之后应该也就无来往了。”
  离开章家,傅易沛坐在黑暗的车厢内,手机屏幕里是有关“宜都解颐堂开业”的报道。
  十年前的新闻了,一系列的老相片虽然像素不佳,但红绸花台,雅宾如云,仍能看出当天现场的热闹气派。
  他爷爷写的那副字,也出现在照片里。
  熟宣拖地,饱墨书就的四个字,赫然在上。
  ——为善取乐。
  傅易沛嘴角一动,竟没忍住笑了一下。
  实在荒谬。
  当得起这四个字的人,连善待自己的女儿都做不到,不知是以何为善。
  如果真的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可以怪开车的司机;可以怪坐在车上的王瓒;可以怪车主章岩;甚至可以怪出面说和的傅老先生,大骂这些人不懂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
  但她都不怪。
  这么多年,她只怪当年那个也是小孩子的林晋慈。
  傅易沛刚入行时,拜访过一个以取材现实见长、笔锋犀利的小说家。交谈中,曾听对方谈及,现实故事的改编中有一种常人意想不到的创作困难。
  “笔者写故事的时候都特别注重逻辑,讲究一个’事起有因‘,但实际,我接触那么多离奇的现实故事,发现人性有时候残忍又野蛮。很多人的行为动机,在逻辑上,不太好以常人的视角去梳通,就像天灾发生后,你无法从情感的角度问,它为什么要这样发生?有时候,在某些情感关系里,人就是人的天灾。”
  林晋慈的表妹说,林晋慈一向漠然,如果她对感情,像常人一样在意敏感,她大概早就死掉了。
  或许,封闭自我,是她曾经唯一能做、后来也习以为常的自我保护的方式。
  表妹口中的林晋慈,舅舅眼中的林晋慈,种种画面交织,一时间,傅易沛的脑子里很乱,仿佛有一堆烧透的陈年灰烬被猛然扬起。
  车子在没有尽头的城市夜色里朝前行驶,思绪也同样没有尽头,看着车外飞驰的景象,傅易沛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知,直到手机忽然一亮起,白光刺在眼角,他才停止了久久神思的状态。
  低眼一看。
  是一个陌生号码给他发来的消息,发信息的人,却是他此刻正心心念念着的那一个。
  [我想在周三晚上或周五中午约你吃饭,不知道你本周有没有合适的时间?这个号码也是我现在的微信。——林晋慈]
  傅易沛盯着亮到灼眼的屏幕,怔了数秒,似乎不能很快相信这真的是林晋慈发来的,或许是魏一冉的恶作剧也说不准。
  他又将信息目读了一遍,在字里行间品味到一丝林晋慈特有的语癖逻辑,才稍感放心。
  但紧接着,便陷入不知道要如何回复的紧张状态。
  他试着打字回复,又匆匆删改。
  紧张到,仿佛这不是语气寻常的礼貌邀约,而是丢进井底的唯一绳索,求生之人,本能地抓住,又唯恐井上的人并非是要救他。
  最后,傅易沛回复:[我能现在就见你吗?]
  那边很快回复:[可是我现在已经吃过了。]
  傅易沛想了一会儿,打字:不用吃饭,只是想见见你。但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又收到林晋慈发来的另一条消息。
  很有林晋慈做决定干脆迅速的风格。
  林晋慈:[我家附近有一个小酒屋,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在那里见面。或者你有别的提议。]
  傅易沛没有别的提议,问她那间酒屋的所在。
  林晋慈将地址发来,司机导航,发现离傅易沛现在所处的位置有点远,傅易沛将情况告诉林晋慈。
  崇北十一月的夜里很冷,他让她不必太早下楼,也不必在外面等他,等快到时,他会发信息通知她。
  但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家装修偏日式的酒屋的街对面,傅易沛下了车,还是第一时间看到穿一件及膝的白色毛衣外套的林晋慈。
  她没有进去,等在店门口。
  设计古朴的店牌没有安装灯光,店内也非是灯火通明的景象,林晋慈站在一小片光调昏黄的玻璃外,没有玩手机,目光望着四周,似乎在走神想事情——她的右手在捏毛衣下摆一枚纽扣,那是林晋慈出神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傅易沛站在冬夜树影下,视线越过一条寂静无人的马路,看着对面的林晋慈,他想起走出书房前,他舅舅章岩最后问他的一个问题。
  “你这么多年再没谈过恋爱,是不是一直忘不掉那个女孩子?”
  当时傅易沛没有回答。
  此刻,当他义无反顾朝林晋慈跑去时,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了。
  第34章
  快到林晋慈面前时,傅易沛缓下了脚步,对上林晋慈朝他看来的目光,傅易沛说:“不是让你不要在外面等,不冷吗?”
  林晋慈没有回答,将手插进毛衣开衫的两侧口袋里,回避了对面过于关切的眼神。
  “这家店不太好找,我怕你找不到。”
  附近夜间营业的商铺很少,这家门脸不大的酒屋可能是追求平静黯淡的氛围,店牌不显,灯光也弱。之前约
  汤宁来过一次,那天汤宁找位置找了很久。
  傅易沛嘴角弯起一点,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跟着弯了些许弧度:“现在找到了,进去吧。”
  林晋慈转过身,刚迈开步子,听到身后又传来傅易沛的声音:“你冷不冷?”
  以入夜的气温和林晋慈所穿的衣物,高领衫搭一件长外套,外套有厚度,却是不挡风的针织材质,说不冷是撒谎,她站在门前,回身看傅易沛,说:“还好。”
  有些模棱两可的词汇,是成人世界里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万能敷衍,词意本身无需细究,仅作衔接对话的作用。
  这样的世界里,林晋慈已经在其中,傅易沛却好似没有进入一样。
  他不相信地说:“是吗,”朝林晋慈摊开掌心,说“手”。
  林晋慈成了耍赖被识破的小孩,被家长要求检查,她看着那只伸来的手,不由怔住,肢体却在一片顿然之中慢速做出反应,右手上提,脱离毛衣口袋,交给眼前的男人。
  那只宽大的手掌,迅速回拢,一把紧握。
  以猎豹速度,擒捕一只行动迟缓并主动靠近的鹿。
  傅易沛掌心里的干燥热度将林晋慈的手指包围,显著的温差对比之下,她的指骨,冷得仿佛河里刚捞上来的冰。
  林晋慈回神般感到些许不自在,往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紧握住她的力道,有所感知,迟了两秒,便也松开了。
  那只放开林晋慈的手,指节修长有力,手背青筋显现,转去拉同样冰冷的酒屋门把。
  “手冰冷的,快进去吧。”
  拉开门的动作使得林晋慈像被傅易沛从身后虚虚环拥,周遭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瞬刻侵袭感官。
  明明身体已经吹足了夜风,是冷的,这一刻,耳尖却莫名跳跃起一抹电流似的热。
  林晋慈略显匆匆地进了里面。
  两人在吧台位置落座,室内暖气充足,傅易沛脱去大衣,林晋慈在他脱衣的动作间,闻到一股随衣料分离扩散开的温热淡香。
  ——葡萄柚的香味中,混着一些稍显成熟雅痞的皮革气息。
  林晋慈的呼吸不由得变深。
  又觉得这样偷偷闻傅易沛身上味道的行为,似乎不妥当,便象征性地偏了偏头。
  余光里,傅易沛坐了下来,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折页菜单。
  他翻到酒水栏,扫了两眼,问林晋慈:“先给你点一杯热红酒?不喝也可以暖手。”
  搭在空空的台面上、冷而微僵的指节不自禁地曲了曲。
  林晋慈应道:“好,喝一点也没关系。”
  “那喝多少会有关系?”傅易沛视线落回菜单上,语气轻松,状似无意地又问,“徐东旭请你吃饭那次,是喝了多少?”
  突然被问及那天的事,林晋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先想了一些酒后回忆起的片段。
  林晋慈说,也没有特别多。
  想起自己次日早上断片的模样,甚至忘了自己拿傅易沛当助理,吩咐他八点过来不要迟到,继而引发一场糟糕的碰面——夏蓉还是见到了傅易沛,约了傅易沛见面,她曾经害怕的场景,在她极力避免的多年之后,避无可避地如数上演……
  前阵子去福兴寺烧香,林晋慈不仅去了经幢下祈祷,迷信神佛外力,希望以谎伤人的罪业得到宽恕,还求了一支签。
  解签的师傅跟她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此刻看着傅易沛,再想想,倒有几分冥冥之中应验的禅意。
  “是吧。”傅易沛顺着林晋慈的话说,将菜单递过去,“应该不是特别多,你备忘录里打的地址,没有一个错字。”
  地址是在没喝多之前打出来的,当然不会有错字。
  林晋慈接过菜单,有些被调侃的尴尬,于是过分专心地看餐单上的小食品类。她晚饭已经吃过,现在也没有什么胃口,看半天,最后只点了一个小份的招牌小食拼盘。
  服务生拿着菜单离开。
  过了一会儿,林晋慈跟傅易沛说:“那天你不来也没关系。”
  “是吗?”停了一瞬,傅易沛像是明白了什么,声音低了些,“哦。”
  林晋慈不知道傅易沛的“哦”是什么意思,继续讲:“汤宁那晚就在旁边的健身房拍约会素材。”
  傅易沛并不想让林晋慈知道,这几年,他留心成寒的消息,也关注过汤宁的发展近况。曾经留短发、爱打篮球、比男生还酷的汤宁大学时因伤退役,当起了恋爱博主,也知道汤宁年初合同到期,恋爱对象换了一个青春靓丽的男大学生。
  他装不明白:“什么约会素材?”
  林晋慈居然并不想告诉他,只说“跟她工作有关”。
  这种感觉对傅易沛来说并不陌生,高中时林晋慈就像一份机密文档,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不对傅易沛开放的。
  斜着一支肉桂的浓郁热红酒先被送了过来,林晋慈接过,对服务生道谢,听到旁边的傅易沛对服务生说:“也给我一杯,谢谢。”
  可能是进来时并不冷,刚刚傅易沛并没有点热红酒,或许现在又需要了,林晋慈捧着刚到手的温暖的玻璃杯,眨了两下眼睛,望向傅易沛,好心地说:“我还没喝,要不先给你?”
  傅易沛拒绝了,没什么表情,说也没有那么冷。
  等酒送来的空隙,傅易沛闲谈一般说道,他高中毕业后就跟汤宁没有联系了,好像是被汤宁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