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20节
  傅易沛走到门前,按着门把朝外推开。
  的确是外卖到了,但门外的男人没穿送餐服,还把袋子打开了,喝着其中的一杯橙汁。
  “我在楼下刚好遇到送……”声音停了,成寒瞪大眼睛看着门内的男人,手上的透明塑料杯被按得凹陷下去,橙汁快溢出来。
  成寒语气不善:“你怎么在这里?”
  林晋慈闻声走过来,看到成寒也很意外,在傅易沛说话前,她问成寒:“你怎么也来了?”
  成寒不管挡在面前与他同样高大的男人,推一把,挤进去,在并不宽敞的入户地毯上争得一席之地,提着外卖袋子,郁郁不乐地提醒林晋慈:“不是说好了,我今天过来的吗?”
  林晋慈恍然,手表,之前是跟成寒约好了国庆来家里拿保修卡。
  只是……
  一切怎么会这么巧全撞到一起?
  林晋慈按住仍有酸胀不适的太阳穴,心里很烦,烦到面部像失感一样不想露出任何表情,说:“我忘了。不好意思。”
  看着傅易沛,成寒更加不高兴地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以后再跟你说。”
  成寒想要当场刨根究底,林晋慈拉住他的袖子,想要送客:“我爸妈和小姨刚刚来了,你先——”
  “小慈。”是夏蓉的声音,传到玄关处,“既然来了朋友就进来打个招呼。”
  林晋慈像刚刚给傅易沛介绍那样,又讲了一遍:“我小姨,那是我父母。”
  “叔叔阿姨好,小姨好。我是成寒。”
  到底是娱乐圈的知名歌手,小姨虽然不听流行歌曲,但听女儿说过林晋慈有一个当明星的朋友叫成寒,小姨喜道:“果然是大明星,看起来就是不
  一样啊!哎呦,面相生得也好。”
  夏蓉越过说话的小姨,看向林晋慈,语调不高却像训诫的严师:“你小姨来这儿坐半天了,也不见你倒一杯茶来,当初就说不让你去国外,几年一待,连基本的礼貌也没了,真不知道都学了什么回来。”
  林晋慈不想说话,沉着脸色转身,面朝傅易沛,成寒更快一步:“小慈可能是没休息好,她平时工作太累了,阿姨你不要怪她,我来泡,我知道茶叶在哪儿。”
  经纪人经常提醒成寒在外注意镜头,不要被人拍到冷脸白眼一类的表情,免得营销号的小作文一发酵,对他个人形象不利。成寒桀骜,总是屡教不改,但今天笑容和煦,俨然有当艺人模范的架势。
  “大红袍和碧螺春,叔叔阿姨们,喝哪个?”
  “稍等一下,水还没烧。”
  傅易沛瞥去一眼,掩住不悦。
  他试着碰了一下林晋慈的手,他们面对面站着,一步之距,傅易沛低着眼,声音也很低:“我去厨房?”
  林晋慈看着他,似乎有些歉疚,傅易沛又说了一句“没事”。
  “小慈,让他们忙吧,你过来。”小姨招手,“陪我们聊聊天。”
  林晋慈这套房子不算特别大,布局疏散,空间显得格外平整宽敞。
  开放式的厨房在北面,从客厅位置越过无人的餐桌,隔着透明玻璃门,看厨房岛台,几乎一览无遗——两个年轻男人各占一边,围着菜蔬锅碗忙起来,但互相之间频频打量彼此的眼神都不友善。
  林父收回视线,目光很沉,看着坐下来的林晋慈教育道:“你不要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就把一些坏风气也带回来了!乱搞男女关系不是好事!”
  夏蓉两手搭在膝头,坐得端庄,冷笑一声道:“不是你平时说‘小慈心里有数’,让你管管的时候,什么事都推得一干二净,现在才想起来教育,是不是太晚了?”
  “哎呀,哪有那么严重,说得怪吓人的,”小姨帮着说话,“小慈不可能做这种事啊,再说了——”又朝厨房看看,“他们挺好的,乱搞男女关系哪是这样,早打起来了。”
  小姨对林晋慈笑笑:“是朋友吧?我听婷婷说过这个成寒。”
  林晋慈准备说话,又一次被夏蓉截断。
  “朋友?”夏蓉又笑了一声,“骗你的吧,她有几次跟长辈说实话?你小姨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吗?”她看着林晋慈,话却像是讲给在场其他人听的,“小学就偷家里的压岁钱拿去学校给人家用,人家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就一个奶奶,老太太不知道,发现来路不明的钱,以为孙子在外面偷的,去学校找班主任问是什么情况,这才知道是她给的,她还哭着求我不要计较,还不让班主任去班里讲,是吧,林晋慈?”
  林晋慈咬住嘴唇内侧的一小块软肉,盯着鱼缸,脑子像一间封禁的工厂,没有任何运作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看着那些被水困住的鱼。
  它们游得很慢,像在缺氧飘浮。
  她很不喜欢被旁人的三言两语轻易投掷到情绪泥沼里,也讨厌故事里那个轻易掉眼泪的自己,所以她很快长大了,练就在这种时刻抽离自己的本事。
  远离悲伤,远离眼泪。
  虽然也因此远离了对快乐的感知,但她的生活里本来就没有多少快乐等着她去品味。
  林父愠怒的声音,带着一些顾及,同样克制在仅客厅区域可闻的分贝,近在咫尺,又好像很远。
  林晋慈不在乎。
  林父问夏蓉,他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夏蓉见怪不怪地揶揄道:“不是你说小慈懂事你很放心吗?又有什么好说的,再说了,也不止这一件,她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早恋被喊家长,也是跟这个成寒有关吧?”
  “那时候看着跟个小混混似的,没想到现在还当了明星,现在的人啊——”
  “够了!”
  林晋慈沉声打断夏蓉将往另一个层面喋喋不休的语调。
  她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母亲总要把她往很坏的地方想。好像林晋慈真如她所言,成了一个恶劣不堪的孩子,她才会有预言成真的满意。
  就像她弟弟因车祸抢救无效去世那晚,医生出来跟他们说节哀,夏蓉悲恸到站不住,却还是在丈夫的搀扶下,转身给了女儿一个巴掌。她朝林晋慈哭吼,问她下午为什么要带弟弟出门,为什么要买什么冰淇淋,为什么在路边不拉住他,为什么为什么……她不听林晋慈说的任何一个字,直到自己问出答案,眼睛冷得像刀子一样看着林晋慈,她看不出来她的女儿撑到此刻近乎脱水,脸色惨白如一张薄纸,只笃定地朝一个未成年吼叫:“你就是要他死!你就是要他死!你弟弟现在真的死了!你现在满意了!”
  太熟悉了。
  捂着一侧脸的林晋慈,像在雪崩里殒身过一万次的人,再窥见地动山摇,雪尘扑面,麻木到逃也不逃了,连畏惧也没有了,反而笑不像笑地咧了一下嘴角。
  七岁生日刚过,父母就问她想不想要一个弟弟,她懵懂地说不想,但这个家还是很快迎来了新成员,父母说她太内向,又不会交朋友,他们怕她一个人太孤单了。
  有了弟弟就不会孤单了。
  那时候年纪尚幼,还不太明白孤单是什么意思,是在有了弟弟的往后数年里,她饱尝漠视,像一个透明人一样活在一个令人称羡的四口之家里,像盲人识字一样,一点点摸透了孤单的形状。
  那晚在医院,林晋慈就带那样一丝悲苦又决然的笑,看着她的妈妈,声音很轻地反问:“我为什么会满意呢?我不满意,我以后,就要一个人孤单了。”
  夏蓉当场晕过去。
  后来在夏蓉多次与亲友交谈的场景里,她一边抹泪一边不遗余力渲染当时的场面,林晋慈可怕到像生出獠牙的怪物,乖戾至极,好像没有良知,作为这么多年一心为了这个家的母亲,她失望,痛心,说不知道林晋慈怎么会变成这样。亲戚们则安慰她,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事已至此,也不要太自责。
  关于中学早恋,当年班主任问了一些知情的相关同学,确认是讹传。夏蓉也知道的。班主任让她回去多关心的青春期学生的心理状况。
  她关心的方式,就是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把“早恋被喊家长”的谣言,像林晋慈的另一个人生污点一样讲出来。
  她好像希望此刻的林晋慈承认,林晋慈就是一个私生活很差的人,而她是英明远见的母亲,从林晋慈很小的时候,她就看出女儿秉性不良的苗头。
  夏蓉被刚刚那句“够了”震得噤声。
  但林晋慈没再说重话,淡淡地笑了,罕见地露出些许风情,同她说:“你知道就好了,我什么样子你最清楚,所以也不要再介绍什么青年才俊给我,免得人家跟我稍一接触就大失所望,影响你们在外的好名声。你今天也看到了,我忙不过来——”林晋慈的视线朝厨房位置曼妙一偏,却没想到傅易沛会走出来。
  他刚走到餐桌位置,不知道听去多少,脚步只略顿了一顿,便继续走过来。
  因他出现,夏蓉脸色再差,也压着嘴角没有说话。
  傅易沛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杯牛奶,放到林晋慈手心。
  林晋慈掌心碰到玻璃杯,是温热的。
  “粥还要煮一会儿,你胃不舒服,先喝一点热牛奶。”
  像一把卸了强筋的猎弓,没了攻击性,忽然什么都不想再瞄准,林晋慈握着暖暖的杯子,眼睫低垂,不太想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第17章
  小姨问了林晋慈怎么会胃不舒服,林晋慈说没事,解释道:“昨晚工作应酬喝了一点酒。”
  小姨有些担心,提醒她注意身体,又问之前给林晋慈拿的营养品平时有没有吃,林晋慈说吃了,小姨才稍稍安心,看了一眼傅易沛走回厨房的高大背影,感慨道:“小傅,心还挺细的。”
  林晋慈握紧了牛奶杯,面上不做任何反应。
  刚刚从妻子口中了解到
  一些从未知情的事,林父先前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和成寒之间还有这些过往,此刻心里自有判断,对着林晋慈,也没把话说得很重。
  “要是另有喜欢的,别耽误人家。”
  林晋慈眼睫跳了一下,还是沉默。
  “现在年轻人脑子比我们还好使,也现实得很,什么不是你情我愿的?小慈不是不明白情理的人。”小姨拉着林晋慈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小姨呢,就希望你找一个对你好的。”说着,看向厨房那边。
  两个小伙子瞧着都体体面面的,论勤快,上手都有活儿,一个煎炒一个煲粥,也难分伯仲。
  林晋慈家的厨房算大,上次成寒带着经纪人助理过来,汤宁也在,三四人在厨房做饭都伸得开手脚。
  煎完培根的锅需要洗,成寒握着锅柄,低低扫去一眼,两处水龙头,边台一个,岛台的那个,已经被人占据——傅易沛卷起衬衫袖子,弯腰在岛台的水龙头下洗芹菜。
  于是成寒提起锅柄,井水不犯河水,去了另一处水龙头下。
  平底锅刚刚“咚”地一声放进水池里,就听背后传来一道悠悠淡淡的男人声音。
  “别碰——”
  “那个水龙头坏了。”
  成寒微怔,随后扭过头,去看说话的傅易沛。
  进厨房后,两人眼神多番交锋,但谁也没先开口说第一句话,好似谁先开口就输了一截底气,现在傅易沛这么一出声,淡定异常,倒像是从白热化的眼神对峙进入新的语言阶段。
  没听到应声,傅易沛也抬起眼,看着成寒,若无其事地补充:“坏了有一阵子了,忘了修。”
  成寒沉下脸来。
  傅易沛对成寒的表情变化视若无睹,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湿手,大方地说:“我洗好了,你来用这个吧。”
  成寒曾经想过,圈子就这么大,或许总有一天他会和傅易沛在圈内的某个宴会上碰见,旁人以为他们从无交集,根本不认识彼此,大概在中间会做一些介绍。
  他要怎么跟傅易沛打招呼?
  就当作是初次见面一样,说些“傅总久仰幸会”之类客套话?他做得到吗?那傅易沛呢?傅易沛又会说什么?
  那次成寒没有想清楚,或许有人为避嫌的缘故,这几年,好像也一直没有这样的碰面机会。
  但无论如何,成寒也不会想到,告别学生时代,他跟傅易沛再一次碰面说话,不是什么明星盛会里的虚假恭维,而是在一间厨房里,围绕水龙头是否可以使用展开的话题。
  成寒发现眼前水龙头的螺环是有些异样,没以身试法,他提着锅,走去傅易沛那边,心里却想着许多问题。
  傅易沛为什么会连林晋慈家的水龙头已经坏了一阵子都知道?林晋慈是什么时候跟傅易沛重逢的?为什么林晋慈都不曾告诉他?
  其实在楼下成寒打开外卖袋子的时候,就已经有点疑惑。
  为什么是两杯橙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