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第7节
  她想起来了。
  上一次她戴这块表去施工现场,在大理石上蹭的,本来放到一边打算去送修,结果把这事儿忘了,今天又戴了出来。
  林晋慈简单解释,说话间,将手表摘了塞进衣兜里,她忘了摘手表前她本来打算把袖子扯下来,小臂已经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
  傅易沛却记着她刚刚怕冷似的缩肩,也注意到她小臂肌肤上的变化。
  他没有碰到她,但确确实实逾矩,拇指和食指捻她堆叠的黑色线衫袖口,两边都扯了一下,白皙的手臂严严实实被保护住。
  “这么怕冷还在瑞士待那么久。”
  这种唠叨似的话,淡淡道来,剔尽暧昧,像一阵没有目的的暖风,拂近即散。
  林晋慈对此感到陌生,甚至惶恐,宁愿这样好的风别吹来。
  “学习,后面是工作需要。”林晋慈回答得很官方,她本来想解释没有一直待在瑞士,在米兰也待了大半年,遇见现在的老板唐蓁,继而有了回国的想法。但稍加思忖,便没了倾吐欲。
  傅易沛说:“了解。”
  他甚至都不问她如今在哪里工作。
  魏一冉不久前打听时,她语气很差地说无可奉告,或许是如此,傅易沛不会再强人所难。
  一扇窗好似被划成了楚河汉界,两人各居一端,直视对方的面庞,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淡漠疏离。
  渐渐的,傅易沛的表情先有了细微变动,可能是由林晋慈此刻的状态,联想到昨天在酒店那次视若无物的对望。
  “昨天你站在门口,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跟我打招呼,希望今天这顿饭没有为难到你。魏一冉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读高中那会儿他就经常来咱们班挑事儿。我回头说他。”
  在随性松弛这点上,少年时代的傅易沛就是林晋慈所见之人中的典范人物,后来游历他乡,也见过能人无数,依旧无人能及他。
  林晋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昨天不想跟他打招呼是真。她一直缺乏在情感过分充沛的场景下调度自我的能力。
  曾有机会担任过导演系学子期末周作业里的小小配角。
  林晋慈对演戏一窍不通,但那次体验良好,她完成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镜头,回到铺着餐布的草坪上,身边的男生在研究新镜头,她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碧蓝如洗的天空。
  有些雀跃,又有些天然的忧郁。
  “他们说人生如戏,可是真实的人生根本没有导演,我希望,在某些时刻,像刚刚那样,当我站在人生的重要场景里,能有个导演在镜头后讲戏,告诉我该如何反应才恰当,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可以ng一条,再重来。”
  身边的男生举起相机,相机挡着他的脸,相机后的声音如阳光般暖:“讲戏的导演来了,林晋慈,看镜头——”
  林晋慈看向傅易沛,淡淡地弯了一下嘴角:“谢谢。也没有放心上,只是嫌他吵。”
  虽然傅易沛没问,但林晋慈想说一下自己如今工作的地方,毕竟她已经知道他的公司所在,就当礼尚往来。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在润甫园区。”
  “哦,那不远。”
  “嗯。”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隔着东环路,是臻合建筑事务所。”
  傅易沛“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出于客套,他说他听过臻合事务所的名字,似乎在业界颇有名气。
  林晋慈以为他认识唐蓁,她晓得唐蓁在国内人脉颇广,之前所里也有不少客户是影视圈的人。
  她本欲延伸一下,唐蓁是她同门师姐,但傅易沛先一步移下去了目光,看着她捏在手里的手机,声音很淡。
  “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先接吧。”
  屏幕正亮着,是一通微信电话,致电人的姓名备注“成寒”连同一张吉他头像都赫然显示着。
  林晋慈看到屏幕,心跳鼓胀了一下。
  她很快看了一眼傅易沛,对方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转身作避嫌状,将修长的手臂搭在窗沿,心无旁骛,躬身赏花。
  林晋慈的心烦加重,但并不能像处理一条毙命的丽丽鱼那样,捞起、扔掉,就算解决。
  她深呼吸,接起电话,放到耳边。
  “喂,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们都多少天没见面了,你算算日子。林工近日忙否?”
  “少怪腔怪调了。”
  那语调亲昵,傅易沛侧目轻瞥,不多时,又将视线重新挪至窗外。
  阳光反射在叶片上,亮到惨白,让傅易沛的眼睛不太舒服,他没有将目光移开,只是静默无声地承受着这种不舒服。
  林晋慈没有刻意再走远,就在一步之遥,但她侧过身子,背对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同人打电话状态。
  然而声音无孔不入。
  她的轻声细语,以及电话那头的春风得意,另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老本行早就放下,但可能是科班生的老毛病犯了,傅易沛闲着也是闲着,由这一刻的春风得意,去追溯。
  艺人到底不是艺术家,会给自己写传记的少,不然成寒这小半生,拿来拍电影也够了。
  从职高不入流的乐团吉他手,走到知名音综节目导师的位置上,不可谓不成功;年少落魄时鼓励他追求梦想的女孩子,凡尘至青云,十几年不离不弃,也实在感人至深。
  春风得意,应该的。
  傅易沛听圈内朋友提过一嘴,成寒冬天的档期不太好约,托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因他这些年有雷打不动去瑞士滑雪的习惯,但傅易沛清楚,成寒高中跟人打架伤了右腿,日常走路不影响,滑雪这种剧烈运动,除非他嫌腿多了。
  成寒去瑞士,大概也不是为了滑雪。
  走了神,失了焦,连身边的电话结束,傅易沛都后知后觉。
  林晋慈正看着他,他调整呼吸,恍若未闻刚刚那通电话,只客客气气地开口:“是不是有急事要先走?”
  林晋慈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姐姐,你们怎么好长时间都不回来啊?”
  表妹旁边的魏一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老同学嘛,叙叙旧。”
  “妒夫。”表妹小声嘀咕,“不跟你叙旧就吃醋。”
  后面那句魏一冉没听真切:“什么妒夫?谁是妒夫?”
  傅易沛劝他:“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跟人呛起来?”
  “就是啊。”表妹附和,“你属炮仗的吗?”
  魏一冉叫表妹客气些:“你别忘了你现在要拍的这部戏,还有我投的钱,注意你对金主爸爸的态度!”
  表妹直接翻白眼说:“神经病。”
  “投资人了不起啊,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部戏是启映主投的,只有傅总才能拍板,傅总还在这儿呢,轮得到你说话吗?”
  魏一冉冷哼一声:“你们俩还真是亲姐妹,恃宠成娇的本事都是一家的!”
  表妹蹙起眉:“什么恃宠成娇?禁止文盲乱用成语,谁恃宠成娇了?”
  魏一冉跟表妹的呛声不知要持续多久,一些无由来
  的疲惫覆上心头,林晋慈从表妹手上拿过自己外套,打断他们的对话,问表妹:“你还有事要回启映吗?没有的话,我先送你回家。”
  “送我回家,那你呢?”表妹猜道,“不是又要去工作吧?半天都不让自己休息啊?”
  林晋慈说有点事要处理。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说了寻常的客套话:“开车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林晋慈“嗯”了一声。
  两人又互相道了再见。
  火药味这才歇下。
  魏一冉却还不嫌事大,扯着嗓子一句句地喊:“要不要送你们上车?免得你妹妹又说什么没诚心,要不再劳您等两分钟,我喊个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够不够诚心?”
  表妹边走边回身瞪魏一冉,表示无语嫌弃。林晋慈则是低声问“没诚心”是什么由来。
  第7章
  表妹没讲在饭桌上跟魏一冉呛声,由此诞生了“没诚意”,含糊过去,对林晋慈说:“真正释怀翻篇的人,根本不会上蹿下跳,哼,还不是旧情难忘的纸老虎!姐姐,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跟他和好,但别轻饶他!”
  林晋慈听不懂表妹声声冷笑在说些什么。
  “别轻饶谁?”
  “那个魏一冉啊!”
  表妹抱起手臂,理不直气也壮,“虽然可能说是咱们有错在先啊,但是呢,是个人,就会犯错,对吧?只要不是那种移情别恋、中途甩人,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嘛。魏一冉那么得理不饶人,就是没有复合的诚心啊!扣分!必须扣分!”
  林晋慈不晓得这么大的乌龙是怎么产生的,解释道:“你误会了。不是魏一冉。”
  “啊?不是他?”
  表妹久久愣住,“……那为什么他那样啊?”
  林晋慈沉默开过一段路,想着表妹刚刚说的内容,字音里带着些许斟酌,不答反问:“中途甩人,很严重,是吧?”
  表妹一时头大如斗,有点想笑,但不敢笑,也有点想做哭脸,凄凄地拖着声:“不是……姐姐……你,你……你真,真干了这种事啊?”
  “应该是吧。”林晋慈不太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算了,不说这个了。”
  “不会是对傅易沛吧?”
  突然,表妹发抖似的出声。
  未翻过去的一页又重新摊在眼前。
  林晋慈没有像刚刚那样第一时间反驳,即是一种回答。
  本来只是猜测,一被证实,表妹反而难以消化,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傅易沛啊……我就说,你跟魏一冉之间要是没事,那傅易沛的反应也有点奇怪了。”
  表妹想着,表情越渐生硬,声音越渐阻塞,“可是——你要是跟傅易沛曾经好过,那他现在的反应也太奇怪了吧。他不怪你吗?”
  不久前傅易沛在饭桌上怎么周到照顾表姐的,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还有餐后他和表姐一前一后出去、聚在窗边聊天,虽然表妹赶去时,并没听到什么对话内容,但气氛肉眼可见,同窗外秋阳一样的和谐融洽。
  林晋慈在心里应了一句:不知道。
  或许在傅易沛替她扯衣袖时,她脑海有过片刻消散的感知,但连这种感知都是不可名状的。
  “姐姐,我们改道去启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