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道声音很和蔼,很熟悉,叫她想到心里就酸的慌。
  “我想告诉阿娘,孩儿有好好吃饭,已经长的很高了。”小孩的声音有些雀跃:“大树能告诉爹娘吗?”
  “这倒不难,你每年往树上刻一刻,他们就都知道了。”
  又忽然,一阵烟雾将这回忆挡住,她再看不分明。
  合欢拔下自己的簪子,站在神树前,按照自己的身高添上新的划痕,本想留到今岁的生辰,如今已是不能够了。
  “如若太子遵守遗旨,娶你做太子妃,那么你便辅佐他成就个盛世来,如果他弃你,我的皇儿,你就自保为上,且看他自己的造化。”
  她摸着树上深浅不一的刻痕,那些长的,是父皇刻的,每次刻完,都要摸摸她的头;而短的,怕都是自己每逢生辰刻的,起初刻的歪歪扭扭,一看就没有气力,最新的一道,也应当是最后的一道,就是方才用发簪刻的。
  “父王,母妃,父皇。”她原本以为自己叫不出口,但眼里的泪确实是和字一起落下。
  “女儿要出嫁了。”
  “你们别担心。”
  “我会好好的。”
  合欢摸了摸那棵树,“我嫁的那户人家,亲人和睦,家世显赫,荣华富贵,那家的老大人也对我极好。”
  她笑得温柔极了,如果没有失去记忆,也会愿意和他们说这种话吧。
  “明澜哥亲自下的圣旨,天子嫁妹,没人敢欺负我,他会为我做主的。”
  “那家的公子,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他心悦我,女儿亦如此。”
  “何况,女儿有那么多好友,他们都会为我拦着新郎作却扇诗,做迎亲诗,婚礼会热热闹闹的,绝不让男方轻易进门。”
  “女儿有很多人护着爱着呢。”
  “所以别担心了,早日投胎吧。”她努力咽下嘴里的哽咽,“说不定哪一天,我挽着夫君,牵着孩儿,在舟桥看百戏,咱们还能擦肩而过呢。”
  “女儿愿意捐银子粮食,日日做善事,祈求上苍,成全这个心愿。”
  求上苍能让这三个最爱她的人,在这一世再能有一瞥的缘分。
  哪怕她没有恢复记忆,哪怕他们认不出来对方,也是如愿。
  “如今,我要成婚了,他们也会担忧吧。”她抚摸着大树,又摸了摸树下那个简陋的碑,它被花草枝叶掩着,又做的极小,打扫浇花的奴才们从没有发现,可她却不知怎么,竟然径直就往那处去,就好像笃定那里会有什么东西。
  “爱犬万福之墓...”合欢没有问宫女,她们比自己知道的多不了多少。
  “去厨房要一些鸡腿猪脚,炖的烂透。”她下意识吩咐。
  看来以前没少这样做过,哪怕失忆了,都记得这么牢。
  “我要走了,”她絮絮叨叨的说,还不时往那个小土包看一眼,好像那里真的蹲了一只小狗,正乖巧地蹲坐着。它年纪应该很大了,只能吃熟烂的肉,而且胃口不好,需要一点点盐才能吃几口。
  院里到处是骨头样的木头玩具,精致铺了丝锦棉垫的双层木阁楼,有木凭栏,有各色骨头状宝石串成的流苏帘。屋旁有几个白釉瓷盆,上画了几只狗,有小时垂耳憨态可掬的,有小狗讨食献媚的,有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做了坏事偷偷瞄过来的。
  每个都饱含作画人拳拳爱意。
  这画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些许,合欢命人拿来颜料,一笔一笔地修改。
  “人走茶凉,”她说的浑不在意,竟还笑了笑,“就算我令他们每月为你送饭,等我出了宫门,哪个当我是一回事?所以啊小狗子,你有什么想吃的就给我托梦,做狗的时候吃不了,做鬼的时候都能吃了。”
  “宫里的东西那么寡淡,哪有宫外的好吃?”
  “对了,到时记得跟我说说阴间的事。阎王爷判官也会徇私吗?不管怎样,捎过去的纸钱也孝敬孝敬阴官,不管做人做狗,都要给自己找到一户富贵的人家,钱不够了,就来托梦。”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金雀儿她们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
  金珠儿却大着胆子抬头看,心里渐渐放松,觉得公主应该挺好相处的,毕竟这些殷切的教导,像极了老家隔壁那个送儿上学的母亲。
  合欢坐在树下的躺椅上,秋天的日光并不很晒,暖暖的,柔柔的,落在身上,更是软绵绵的。
  树叶露下的光照在地上,有些像某种动物的足印,就在她旁边了。
  合欢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握着热乎乎的爪子,有什么热乎乎毛茸茸的东西热情地打招呼,它脖子上挂着一串彩绳的络子,看着神奇极了。
  是瓷碗上画的小黄狗。
  这么一想,她竟然有一瞬清醒。
  最后脑海里记得的,是一双明亮圆润良善的眼。
  第23章 图纸
  ◎昔日情分,不过尔尔◎
  “公子--”
  萧若华不急不缓地将手中的长剑挽了个剑花,冷声道:“何事?”
  发带被风一吹,恰好落在剑上,竟恍若血缠铁刃之感。
  小厮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回:“外头张王二位公子的门人正候着,想借公子还水楼图纸一观。”
  萧若华皱眉,这才想起这么一回事。
  那日还水楼刚修好,就邀了几位公子小姐上去赏玩吟诗做赋,就有几位公子大声赞叹,还要借去图纸匠人,在自家也建上一座。当时他不当是什么大事,也就随口答应了。
  如今--
  那楼,是孟合欢做的图纸啊。
  这石破天惊的念头让他浑身一震。
  数不清的烦躁这就涌上心头。
  “你自去找匠人就是,这点小事也要来烦我?”
  小厮自然知道萧若华心情不好,前几天公子和郡主不知为何,竟在魏将军的喜宴上吵嘴,京中无人不知,为此,夫人特地又送了许多东西到王府去,可衡阳郡主却全部退了回来,昨日不知为何,两人见面又吵一架。
  按理来说,萧夫人和郡主的母亲侧妃娘娘那是从小到大的情份,公子和郡主又是指腹为婚,两人的感情应该蛮深厚才是,他叹了一口气。
  “公子说的原是这个理儿,小人也是先去找高积良管事,哪知他跌脚顿足的,只道是下边干活儿都是粗人,那些图纸不是脏污就是弄丢,后来竟找不见,这才来回您。”
  萧若华收剑的动作一顿。
  这么说来,竟是只能去寻长宁公主了?
  他有些不耐,若是往日,只需往宫里递个话,再没什么不能的,可是如今--
  怕是不可了。
  他没想过借口找不见,让那俩家人回去,毕竟也是常见的亲戚,先前从众人面前夸海口,如今私下里又为难,下人家面子不说,他还不至于做这等吝啬之人。
  “你先去回他,暂需找些时日,等备齐了,我遣小厮送过去。”
  他将剑抛给另一个小厮手里,从丫鬟手上拿来帕子抹去汗水,走进厢房,脱下快要被水浸透的练剑衣裳,换上一身绯色锦衣,又重将头发梳成马尾。
  匆匆出门牵马,只对门子们说:“我出去办点事,夫人问起就说午时回。”
  他向着皇宫而去。
  了不得向孟合欢道个歉,毕竟是衡阳踢死她的狗,不过--
  萧若华想,一个畜生而已,让他萧公子赔个礼已是福分了,难道她还要因此仇视他不成?
  从宫门至中门,满地都是红毯,目及之处都是红绸,他从宫门处下了马,竟见礼部尚书带着宫里大太监,正各处巡查。
  “宫中各处布置的不错,”他抚须道。
  那太监也是笑眯眯,“王爷厚爱,钦点杂家总理世子殿下的迎亲之事,怎能不弄得尽善尽美,妥妥当当?”
  礼部尚书本就是摄政王之人,他也是摄政王麾下难得的文人。
  朝中做官将人分为九品,上几品的名额世家子还不够分,下几品也不过流出去几个让才子豪绅们争抢。
  据说礼部尚书正是因此屡次察举不上,一次失意要在荒郊野岭上吊时,被摄政王救了回来,摄政王见其仪表堂堂,言之有物,竟保举他做官,故积年后竟也一直以恩人马首是瞻。
  萧若华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奴颜媚骨,摇尾乞怜,为了做官连脸都不要了。
  他也没去打声招呼,只径直往前走。
  满眼的红色看的他眼晕不已,只想快些了结此事,也好离开这个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皇宫。
  “听说今晨王府将婚服等送去琼华殿?”
  萧若华脚步缓了缓。
  “这事自然,”那太监拈起兰花指,“听说是吴蜀之地七十多位高等绣娘,花费两年多的时日才完成,这倒罢了,大人是没看见那金冠上镶嵌的宝石,怕是陛下私库都找不出那么好的珠子。”
  “王爷真是疼爱世子啊。”话音已远,渐渐不闻。
  两年多,那不正是,陛下筹谋娶新后的时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