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将军大胜归来,君王开怀赐宴。
  皇后令侍女端来烫过的菊花酒,他命身边的太监端过去桌上的蟹酿橙,一派和谐。
  “魏将军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殷明澜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人。
  他看起来很拘谨。
  也是,这世上看到皇帝不拘谨的,怕只有孟合欢一人。
  想到她,他的头又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他想起宫人的禀报,她又病了不能来宫宴,或许是不想再看见这郎情妾意的一幕,不想记起自己曾经算计过这个人,高贵骄傲的公主,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要亲自给自己挑选驸马,但人家早就有了喜爱的女子。
  殷明澜修长的手指圈着酒杯,任凭刚才还烫的酒变温,变凉,才一口饮尽。
  “不如朕也当个媒人,成人之美,为你赐下婚约。”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恒。
  魏恒身量很高,沙场上征战回来的,比不了京里公子哥白皙俊俏,但也别有一番气质,更别提,如今立下战功,功名利禄,应有尽有。
  尽管他知道合欢打此人的主意,不过是想借出嫁离开皇宫,这个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还是恼怒:他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该和其他人有一丝牵连。
  御旨赐婚,又能施下恩德,又断了她的心思,何乐不为。
  凤凰儿高兴的地拉着魏恒到殿中跪下接旨。
  魏恒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上,跪下来接旨。
  他没有看见公主。
  不得不说,没在这种场合看见公主,着实让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恭喜魏将军,陛下体谅臣子,您可得领情啊。”老太监笑眯眯道。
  凤凰早就不耐这些礼节,她挽着魏恒胳膊,如此之举引得周围人议论,魏恒脸色更差了些,他抬起胳膊凤凰儿却紧紧拉住。
  魏恒再看了一眼那个位子,心里骤然有一点遗憾。
  原本他拼命立功,心里有个念想,等他战功赫赫后,可以求娶公主,就像话本里的,臣子立功,天家岀降公主。
  公主是千金之躯,又是这么一个天仙模样,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只是心里不服:除了家世,他不差那些世家郎君,或许,或许公主会喜欢,对,只要公主喜欢,梦就会成真。
  后来,先皇驾崩,陛下有了新后,长宁公主的地位一落千丈,魏恒为公主担忧的同时,也不是不窃喜,高挂空中的月亮,终于能让他这俗人够到了。
  可是战场太危险了,也太多变故,有一次受了重伤,他躺在尸堆里,看着天边星子,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遗憾,他还没有见公主一面,没娶到公主呢。
  他不甘地闭上眼。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苗寨,苗人说,是凤凰从死人堆把他背出来的。
  救命之恩,她要他以身相许。
  营里的大将军,也就是他的舅舅,语重心长,说公主绝非良配。摄政王眼看就要造反,公主的身份就是累赘。
  “你是一心一意,宁折不弯,可你娘呢,你爹呢,你妹妹呢?”
  “你要他们一同上断头台验证那刀锋利与否吗?”舅舅须发皆白,已然年迈,但表弟们还是车轮一样高的小儿,两家最终还是要自己撑下去。
  这话何等诛心。
  他魏恒怎么敢?
  风刀霜剑,春去秋来,血雨沙场。
  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让魏家重新兴盛,如今已然实现。
  至于公主--
  他别无他法。
  世间从没有两全法。
  当年少不更事的许诺,公主千金之躯,应该早就忘了,魏恒卑微之人,也有自知之明,料定不会耽误公主年华。
  就这样吧。
  公主有很多很多东西,有很多人尊崇,可以没有魏恒这个人,而自己的父母妹妹,还有凤凰,不能失去他。
  他强行按掉自己心里冒出来的一点点羞愧,将目光放在殿里新演的歌舞上。
  舞女们拖着长长的水袖来到大殿上,和着乐声跳了一曲相思。
  刚刚皇帝赐婚,臣子领旨,正是一段佳话,跳这个曲子正应景。
  白毓眯着眼睛看舞,不由道:“如今官乐坊这批舞女实在是差劲,连个折腰都做不好。”
  说罢竟当场指点起来,“你瞧瞧,这第一排第三个,腿抖得差点立不住,那个头上带粉花的一旋转,险些把自己绊倒。”
  身边那人合上扇子感叹,“不管多少任舞者,都不如公主跳的好看。”
  此言一出,身边郎君多数附和。长宁公主孟合欢,旁的不提,在此道上,确实出类拔萃,只可惜,自几年前,猎场一事,再未见过她跳舞。
  如今,怕也是技艺生疏,比不了了。
  白毓的折扇被他合起来。
  合欢啊...
  一想起这个人,好像耳边真的有她的声音。
  “白毓,你说相思是这样的吗,和羞走,倚门回首,捂脸望郎笑,慢悠悠回首,掩袖含胸,似喜非喜。”
  “是这样…的吧?”白毓被她问的一呆,然他此生太过顺遂竟从未受过相思之苦,也不能回个所以然。
  “我如今觉得相思,应该是苦苦的等待,等待后的不顾一切。”她忽然说,说着说着,竟然和着乐声跳了起来。
  乐声渐渐轻快起来,少女等待的心上人来了。其余舞者只是转身,端庄地原地等待,而合欢心念一转,欣喜地羞怯地迎上来凌空一跳,在空中含笑回首。
  见到情郎时,原先的舞步是先后撤腿见礼,可合欢却不止步,只是左手拈花在腮边绕着右手旋转,欣喜愉悦,裙摆旋出一朵花的模样,而后以腰间劲道带动身躯急切前赴,看似被人拽走一样,少女口是心非的娇羞一览无余。
  那时,就连对歌舞之道一窍不通的衡阳都看出来了:“都说曲以传情,合欢跳这舞时,心中到底在想着何人,连我都要为这支舞打动了。”
  他将凑至嘴边的酒放下,惯是风流倜傥的笑却落下来。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她爱上了那时的太子。
  白毓不再看那蹩脚的舞蹈。
  怒火一点一滴蔓延,就像以往一样。
  可惜啊,非得爱上不该爱的人,以为自己有才华有样貌,有先皇的纵容,就放纵自己的感情,毁掉自己。
  要白毓说,情爱对乐舞不是好事,他认得乐姬行首小姐郎君无数,所有人碰到情爱,结出的只会是苦果子,她们跳的舞做的曲子也像苦汁子里拧出来一样,没有半点灵气。
  就像如今的孟合欢,她像一朵枯萎的花儿。
  而他白毓,向来最讨厌凋零的花,死气沉沉的人了。
  他笑了笑,饮下手里的酒。
  第7章 偷逃
  ◎将她在乎的东西在眼前毁灭丢弃,逼人一点点感受诛心之痛◎
  合欢躺在床上,相思的曲子遥遥传来。
  她脑海有一瞬空白,这旋律好熟悉,熟的好像要刻进骨子里。
  这是她和白毓做的啊。
  白毓?
  她脑子有些混沌,这又是谁?
  “外面...是在做什么?”她头上的伤化脓了,正发着高烧,太医没有办法,只开药,总也不起作用。
  宫人侧耳听了听,便道:“是为魏将军接风办的宴会,听总管们说,在烟波湖上设了台子叫官乐坊的舞姬乐手演奏,确实是好听极了。”
  合欢哦了一声,魏恒?这两个字从脑海里转一圈又转出去。
  这几天或许是高烧,她的脑袋实在不灵光,许多人许多事都模模糊糊。
  “万福,找到了吗?”合欢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道:“殿下恕罪,奴婢们事忙,给忘了。”
  她们慌忙跪下,恭敬地趴伏着身子。
  合欢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她甚至笑了笑:“我能怪你们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呢?”
  宫女们心里怪异,面面相觑,也不敢多说,只是压低了身子跪在地上请罪。
  “你们出去吧,我要睡了。”
  许久,榻上传来淡淡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
  宫人们为她放下帘幔,收了桌上的药碗,慢慢躬身退下,木门阖住,发出轻轻的声音。
  合欢睁开眼睛。
  她慢慢地坐起来,头晃得厉害,周围的环境好像被什么扭曲了一样,奇形怪状。
  合欢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了,但她不能静静躺着,还有事情要做。忍痛穿上衣裳,也顾不得疼,穿个鞋子都气喘吁吁。
  宫女们都在外间守着,她只能从窗户爬出去。
  大概宫里人全去宴上看热闹,她慢悠悠地走走歇歇,竟然一个人没看见。
  冬日的夜里,月亮亮的惊人,正好照亮她的前路。
  合欢提着不大的包袱,里边是金子和药,带给小喜她们,以后寻个好差事,至筠,也就是经常来的年轻太医,他帮忙打听到的消息。
  她悄悄摸进小喜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