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第172节
  他身上血气极重, 她不知道他又受了什么伤,可不管是什么伤, 连日不休地打马疾驰,谁人也吃不消。
  她又重复,“我真不是要平白离开。”
  她看向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跟他确认。
  “你我已是夫妻,我怎能随意离你而去?”
  她声音轻柔许多,盼着能消解他一路赶回来的误解与惊怒。
  男人亦微顿,可停顿只有一息,目光就又落在她此刻穿在身的素衣白裳上。
  他给她做了那么多鲜艳的衣裳,可他只要离开,她就换上这素衣,为她的三郎而穿。
  他紧紧抿唇。
  杜泠静也意识到了他在她白衣上停留的目光。
  她心下急叹,她方才之所以不想让他直接进来,正是因为这身衣裳。
  她立时就跟他解释,“我非是要再为三郎‘披麻戴孝’,只是穿这身旧素衣,想唤他入梦而已。”
  可她刚说到此处,他眸色紧紧压下来。
  “你就这么想他?白日里见不到,就只能梦里与他相见?”
  他嗓音低压得迫人,但杜泠静却看着他恼怒的模样,心下发涩发疼。
  她跟他摇头,“不是这样,我一时无法找到缘由,只能寄此询问。”
  她不想再让他多想,把自己心里所思的每件事都跟他说了出来。
  “……三郎自尽,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可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强迫他至此。”
  她再也不会似九年前那样,将三郎吐血都归咎到他身上,要把他赶走。
  杜泠静看着自己的夫君,柔声。
  “所以我想回青州,把这件事弄明白。”
  如此才能真正平静地送三郎离去,又给惟石一个透透彻彻的清白。
  这才对两个人都公平。
  她把话都说了,希望他能冷静几分。
  他身上一定还有不浅的伤,一味地惊怒,伤口又怎么得好?
  她想拉他至少先坐下来歇一歇,但他不肯坐。
  他并没因她这一番清晰的解释而缓了神色,房中静静的,连同院中,连同整个澄清坊杜家都静默下来。
  他低声。
  “泉泉觉得,就一定能找到原因吗?他已过身三年有余。”
  杜泠静也知道三郎走了三年多了,可是自杀不是小事,饶是三郎非是凡夫俗子,也必然有他的原因。
  她觉得自己能找到。
  可他问,“若不能呢?”
  她说一定能,“我想给你一个清白。”
  她目光朝他看去,然而他却笑了。
  “我陆慎如从头到脚都是骂名,他们骂我是侮辱祖宗的乱臣贼子,废长立幼、祸乱家国,这些骂名多了去了,就算他蒋六或是其他人都指我害了蒋竹修,又能怎么样?他们能撼动我什么?”
  他只在乎他的妻,因此要离他而去。
  陆慎如闭了闭眼睛,过往的痛意从过去翻腾出来,与今朝叠加着,在他心头撞击。
  杜泠静亦彻底酸涩了心头。
  他确实浑身都是骂名。
  明明豁出性命保家卫国,为边关安危殚精竭虑从不曾有一丝懈怠,可朝里那些文臣只会骂他,让宫里提防他,令百姓唾弃他。
  他是都不在乎,可他不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分明是兢兢业业的忠臣,为何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三郎的事也是一样,若与他无关,他为何不要一个清白?
  她压下哽咽,“你能不能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找到真正的原因!”
  但他还是摇了头。
  房中有些久不住人的闷湿尘气,在竹香散去之后,从昏暗的角落里释放出来。
  两人皆被那闷旧的气息包围着,她听见他极淡地笑了一声。
  “如果泉泉找到的真正原因,就是,他因为我一年又一年地执意等待,才无奈自尽,”他问她,“你当如何?可还能似之前那般,叫我一声夫君,安心与我相守?”
  他问,看紧了她的眼睛。
  “你还能吗?”
  话音落地,杜泠静脑中空了一息。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需要些时间,重新把事情慢慢厘清……
  她在一瞬间,没能答上他的话来。
  可她着短短的一瞬的停滞,却令男人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低笑着,看着眼前的他的娘子。
  “所以若真如此,你还是要弃我而去,我们之前的日子你也都不要了,是不是?”
  “不是……”
  “泉泉查清真相,所谓给我一个清白,其实是因着,舍不得让你的三郎受一丁点委屈,就跟九年前一样,对不对?!”
  “不对!”
  但他已经不容杜泠静再说了。
  他忽然转了身。
  杜泠静看到他高挺宽阔的后背,那之前一直没能痊愈的伤处,此刻大片的血从他山棕色的锦袍里面渗透出来,比起之前刚受伤的时候,洇湿更多,血气更重。
  可他却嗓音极其冷厉地吩咐了左右。
  “带夫人回侯府,日后无有我令,不许她再出门,更不许她,同蒋氏有关的任何人接触!”
  杜泠静向他望去,他跟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回过头来,满浸痛色的墨眸沉沉看着她。
  “无所谓了。反正,你是我陆慎如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满心满意都是他,你今生也只能做我的妻!”
  与她的三郎再许来生吧。
  话音落地,他再不回头,他大步出了这尘气逼人的西路西厢房。
  当年伤人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头,九年了,从不曾被拔出,反而在他的有意压制之下,越扎越深。
  深到平日里看似不痛,却早已扎进了心口最里间。
  “惟石!”
  他走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杜泠静被拦在了远岫阁院门外。
  守门的侍卫难为,“夫人,侯爷有令,不许您进侯爷的远岫阁。”
  杜泠静深深皱眉,往里看去,“那能不能再帮我禀报一声,说我想见他。”
  侍卫无措,到底还是去了,但回来的时候,跟他摇了头。
  “夫人,侯爷不愿见您。”
  不愿见。
  杜泠静咬唇,只能攥手立在了他的院门外。
  远岫阁卧房中。
  房中昏昏暗暗没有挑灯,男人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
  他不禁回想方才在澄清坊里,他问去若蒋三的自尽就是与他脱不了干系,她待如何。
  她一时没应他,所以就是犹豫了,他再怎样都比不了蒋三。
  思及此,心头起伏起来,肩臂上那撕裂的伤更疼了,漫去四肢百骸,可他转头看到了刀架上那柄二弟的银雪剑。
  二弟生前最后一日,早间起身兴冲冲给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哥,我昨晚做梦了。我梦到你把她娶到我们家里来了!我梦到你们成亲了!”
  那时候他摇头嗤笑又自嘲,“她这么厌恶我,怎么会愿意与我成亲?青州的事,以后不必再提。”
  但二弟却不肯放他走。
  “可是哥,我总觉得你们还有缘分!”
  “哥你何曾如此喜欢过一个人……”
  昏暗的房中,二弟的银雪剑映着窗下的亮,闪着细碎的微光,就如同二弟那没出息地眨巴着劝他的眼睛。
  那一日,二弟没了。
  他信了二弟的话,也是他自己心里确实放不下。
  这么多年,他终于如二弟所言,把她娶回了家。
  可她呢?
  “若我不用强,她早晚会走。人是娶回来了,但也就仅此而已。”
  她唤他夫君,主动入怀,说他英俊无人可比,但这些到她的蒋三郎面前,就如幻沫崩破,云雾消散了。
  银雪剑上的光微弱地闪动着,男人闷而不言,肩臂上的伤更痛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