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许侯夫人 第42节
  她应下来。
  但阮恭来跟她说了件事。
  她先前想到自己是被八本宋代古本,一路引到京城门外的,便让阮恭去寻父亲从前的旧友,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打听,这其中有没有什么古怪。
  不排除她可能是一路被人引上京城。
  可阮恭来回,说章先生前些日道是出门一趟,“至今还未返回,书肆也关了门。”
  杜泠静挑眉。
  她莫名想到扈家兄妹失踪之后,小弟湛明说还有其他人也不见了,就比如廖栩廖先生。
  不管是扈氏兄妹,还是廖栩廖先生,都与她认识,而邵伯举先前,正是想要通过万老夫人和她叔父,强行定下与她的亲事……
  杜泠静念及此,让阮恭再去打听书肆章先生又去了何处,然后另外提了几人,都是父亲生前旧友或者学生,“你让人去这些人家中都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阮恭正了神色,连忙领命去了。
  日子滑入了深秋,菖蒲往青州打了个来回,眼下回到了侯府,把杜氏刊印社的赵掌柜一并带了回来。
  艾叶替他们算了日子,原本昨日就该到,但到了今日下晌才进京。
  杜泠静问了一句,“路上可还太平?”
  菖蒲连道太平,但指了赵掌柜,“掌柜的昨日,非要去看侯府在城外那座高楼,这才绕道耽搁了半晌。”
  赵掌柜是个圆头圆脑的商人做派,进了侯府先是不住打量,这会跟杜泠静行了礼,连道。
  “没想到姑娘出门一趟,竟嫁到了永定侯府来,侯门气象果然不同寻常,小人也是见识了。”
  他说着,还从袖中掏出了一个放了块羊脂玉牌的匣子,是给姑娘的新婚之礼。
  秋霖无语,但还是替杜泠静收下了,这会那赵掌柜又道。
  “姑娘让小人进京,可是要在京中再立勉楼。”
  他说着眸光亮了起来,“小人昨日去看了侯府那座高楼,听闻那竟是侯爷给您的聘礼。呀,咱们勉楼同印社,往后还不得成北方第一藏书楼?!”
  秋霖见他这副眼皮浅的样子,简直翻白眼。
  杜泠静倒是不生气,只是同赵掌柜道。
  “那到底是侯府的楼,我不便用。我让你进京,只是想在京中另开印社,用不着买楼,莫要惦记旁的了。”
  赵掌柜一听,脊背都垮了下来。
  “侯爷这么看重姑娘,以如此贵重的楼宇相赠,姑娘真不用吗?”
  杜泠静还没开口,秋霖终于忍不住了。
  “三爷从前待你薄吗?你张口闭口只剩侯门。”
  赵掌柜被她这一问,皱巴着脸低了头去。
  杜泠静默了默,倒是想起什么,问了赵掌柜和菖蒲。
  “你们来时可路过保定?”
  菖蒲点头说在保定宿了一晚,杜泠静问起保定找人之事,菖蒲说暂没听闻寻到。
  杜泠静只得点头,又问,“那你们可见到六郎了?”
  赵掌柜说见到了,“恰蒋家托小人给蒋六爷送些用度过去,便同六爷见了一面。”
  杜泠静闻言示意他说来,他道蒋枫川确实在保定帮忙寻人。
  “六爷说,书院走丢的几人,恰都同三爷相识,眼下都不知去了何处。”
  杜泠静顿了顿。
  “都同三郎认识?”
  赵掌柜说是。
  “您也知道,三爷的事,六爷没有不放在心上的。哪怕三爷已逝,六爷道也会替三爷寻人,待寻到了人告知三爷,三爷在天上便不会担心了。”
  他复述蒋六郎的话,杜泠静却沉默了下来,目光向着书案上的宋版书看过去。
  六郎是族里的弃子,他生父与爹娘宗族闹掰一走了之,生母也不知去向,在乡下吃百家饭长大。
  三郎某次返乡时,见他偷吃村人的烙饼被赶了出来,大冬天里破衣烂衫,连双鞋都没有,便把他捡回了家里。
  三郎母亲亦病弱,夫妻二人只有三郎一个孩子,便把这个弃儿留了下来,认了养子。
  六郎比三郎小两岁,但因着自幼吃不饱穿不暖,像差了四五岁的样子。
  他每日跟在三郎身边,三郎给他起了名字,给他开了院子,亲自带着他一起读书。
  三郎十六岁高中解元那年,蒋氏还没来得及庆贺,六郎就满城地奔走大喊。
  “我哥!我哥中了秋闱榜首!我哥是解元了!”
  他喊得恨不能满城的人都知道,他哥哥成了解元,闹得三郎都好笑又无奈。
  只是那年的解元,消耗了三郎太多的精气神,次年的春闱没能参加,本想着养好身体慢慢来,可身子总也养不好,他只能待到春闱时,遥遥看向北面的无限春光,独自坐在寂静的书房里。
  六郎知道他的心思,铆足了劲头去考举人。
  他说只要他能考中举人,次年开春之后,“我就是背,也把我哥背去京城里去,到时候我们兄弟二人同在考场之内,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到做到,殷佑七年还真就中了举。
  虽只是倒数的名次,却高兴得似三郎已经进了春闱的考场里。
  他被座师留在济南,去一连写了五封信给三郎,催促他赶紧准备行装,待到他从济南回来,他们兄弟年前就启程进京。
  三郎也开怀得不行。
  他却只是写了七八封信,给从前的旧友同年,希望他们能看在与他的旧日情谊上,日后多帮衬帮衬他的弟弟。
  但那年,他只来得及给六郎回了一封简短的信,让他安心留在济南读书,就撒手了人寰。
  六郎听闻丧讯赶回来的时候,连发髻都是散的。
  彼时整个蒋氏阖族悲痛,人人在灵堂前垂泪,他则站在灵堂外面,一字一顿地问。
  “我哥为什么会死?”
  三郎的病已延续多年,他难以长寿众人都心有预料。
  但他只站在灵堂前的大风里问。
  “我哥为什么会死?”
  他说他们兄弟说好了一起进京春闱的,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就差几个月了,就差这几个月了。
  他说了,他就是背也要把哥背进京城,背进考场。
  “所以我哥到底为什么会死?!”
  彼时杜泠静从灵堂里走出来,他看见她,只哑声问。
  “嫂子,为什么?”
  杜泠静说不清自己那日掉了多少眼泪,更不知要如何劝慰六郎一句。
  而六郎默然换上了孝衣,他说,“我要给我哥守孝三年。”
  没有弟弟为兄长守重孝的先例,族里让他不要胡闹,三个月足矣。
  他只嗤笑,“三个月?我哥就值三个月?”
  族里不许,却根本拦不住他,春闱在即,济南来人三催四催叫他进京,他直接不再理会,只把自己关在家中,真替三郎整整守了一整年。
  直到次年有传言,提及蒋杜两家兄终弟及的事,蒋父蒋母才硬生生将他推出了家门去。
  他还不欲走,只听父母说,“若你有心,就该替你三哥,把他没能走的路走完。”
  那天,他说好。
  杜泠静在勉楼前见了他。
  远远地,看见有人从晨雾里走出来。
  他穿了一身三郎最惯穿的竹青色的长袍,牵了那匹她初识三郎时,他骑的白色西域马。
  他从晨雾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立在勉楼门前,忍不住地轻声唤出了口。
  “三郎……”
  直到他走近,她才看清,默默擦掉眼角的泪。
  他则向她辞行,说自己要出去游学了。
  她给他另外准备了盘缠,他没要,只问了她一句话。
  “我会替三哥去京城考中进士再回来。嫂子,你会等他进士及第吗?”
  “会。”
  一定会。
  可是风从京城高深的宅门大院里吹进来,眼前不再是青州与勉楼,而是永定侯府的宅邸。
  杜泠静恍惚了一下。
  “六郎……怎么样了?”
  赵掌柜说蒋六爷很好,“只是找人累着,消瘦了些,倒同三爷有了几分相像。”
  说到这,想起是在侯府,连忙闭了口。
  杜泠静又问了一句。
  “他说什么旁的了吗?”
  赵掌柜抬头看了她一眼。
  “六爷确实说了。”
  杜泠静不意外。
  赵掌柜道,“六爷说,他会亲自进京来看望夫人的。”
  杜泠静默了默,风推得门窗吱呀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