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1节
  他原本微垂着眼帘,专注于她指尖的动作,此刻抬眼看她,那眼神清澈见底,又带着被春日晒暖的温度,无声无息便将她笼住了。
  午后的光恰好滑过他挺直的鼻梁,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小院清寂,风也温柔,光也温柔。
  姚如意的心,像被那同样温柔的目光轻轻撞了一下,又像是被自己指尖残留的、他鬓发微凉的触感所牵引。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恋,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柔软处弥漫开来。
  明明每日相伴相对,此刻却仍觉得不够。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又抬起手,轻轻拉过他的衣领,凑过去亲了他一口。两人唇齿间都仍残留着牛乳的奶甜味,她短暂、轻柔的触碰过后,便又顺势将额头抵到他的颈侧,一只手环住了他的腰。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安的手臂也自然地环住了她。
  廊下的风,带着柳絮和阳光的味道,静静地穿堂而过,姚如意如此与他贴了贴,心里便渐渐充楹满足,正想开口与他说,自己已经打算好了,今儿便与阿爷说明两人的事,林闻安却心有灵犀一般,先开口了:“前阵子,我写信回了抚州。”
  什么时候的事儿?姚如意吃惊,从他怀里微微仰起脸。
  他正好垂下眼眸,目光沉静而专注。
  “……我在信中写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温柔,“我有了想共度一生的人。”
  那声音落在她耳畔,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与忐忑,却又无比坚定:“如意,我想请家人来提亲,你愿不愿意?”
  姚如意心正怦怦跳,未及回应,又听他格外认真地补充道,已让父亲清点家中财物,她曾说过的“房子、车子、票子、金镯子”,一样都不会少。
  得,他还没忘呢。
  姚如意有些心虚地抹了一把汗,以后真不能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了,他这记性是真能记一辈子啊。
  半晌,林闻安环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下颌轻轻蹭到了她的发顶,带着些不解的困惑喃喃道:“……也不知信可送到了?如今算来,都过了一个来月,怎的还没……”
  话音未落,院门外陡然炸响小白小黄一阵阵凶狠嘹亮的犬吠,夹杂着一声仓惶的“哎呦!”紧接着,虚掩的院门被猛地撞开,两个人影被狗撵得抱头鼠窜,跌跌撞撞扑了进来。
  姚如意一惊,下意识想看清来人,身子已被林闻安迅捷地挡在身后。
  他起身快得带起一阵风,顺手抄起廊柱下的笤帚,作势欲拦。笤帚刚举起,却听那被小黄追得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女子扭头嚷道:“阿兄别打!是我啊!”
  林闻安动作一滞,惊愕脱口:“月月?”目光扫过旁边那个被小白追得几乎要蹿上墙头的身影,更是难以置信:“爹?”
  片刻后。
  风依旧凉爽轻柔,拂过廊下。林闻月与林逐瘫倒在廊子旁,两人皆是发髻歪斜,粗喘不止,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闻安端坐着,望着他们俩狼狈模样,眼底很有几分无奈。
  “姚家的这几只看门犬都极厉害,你与爹…是何时来的?这般不打招呼便凑到门边,自然是要挨咬的。”
  幸好没真咬到。姚如意尴尬地奉上热茶,觑着这阵仗,忙寻了个借口:“我去对面请阿爷过来!”便忙溜之大吉。
  于是姚家小院里便只剩林家三人。
  林闻安这才蹙紧眉头,沉声问道:“你与爹怎会突然来此?既已动身,为何又不提前修书告知?我好让丛伯丛辛去码头接应。”
  何况……他不是只叫爹点一点财帛写信告知便是了么?林闻安自是有打算的,还未正式征得先生和如意的首肯,怎能如此冒然上门呢?
  尤其是……他目光转向妹妹,眉心拧得更紧,“月月,你怎也跟着来了?莫不是又与怀戟闹脾气了?”
  一听这话,林闻月立刻翻身坐起来,抬手扶了扶乱七八糟的发髻,下巴一扬,气鼓鼓道:“才不是我闹脾气呢!他整日都泡在军营里,好不容易休沐,我叫他陪我出门玩他也不肯,那我还不能跟爹来瞧你了?”
  林闻安看着她不说话,林闻月也扭过头去,叉着腰不说话了。
  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林闻安扭头看了眼亲爹林逐,见他只顾怔怔地望着姚家屋后的角门,满脸怅然,没一会儿眼圈都红了,只怕又想起阿娘了,便更觉着不靠谱,便又转过头来质问妹妹:“你老实说。”
  林闻月的夫婿温怀戟与她是打小的情分,青梅竹马长大的。林闻月幼时寄住在外祖家时便与他相识,那时还年幼,只是难得投契的玩伴罢了。后来他家举家调往湖广任职,两个小豆丁分开时哭得肝肠寸断,以后这辈子再见不着了,没想到两人有缘,林家辞官回了抚州,温家又调任抚州指挥使,两人便又相遇了。
  温怀戟其人如何,林闻安再清楚不过了,别看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不似读书人那般文质彬彬,却是个月月说东不敢往西,说要吃羊肉不敢买鸡肉,说牛在天上飞,也会睁眼瞎附和说果真飞得高的人。
  温家与林家在抚州的宅子就隔了一条街,他家人口又很简单,温怀戟的母亲崇信佛教,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五十八日都在寺庙里修行,根本不管儿子媳妇的事情,温父忙于军务,无暇也无心管教儿媳,温怀戟还有两个兄弟,分别也已在军中任职,从不在家中住。
  因此月月才会及笄后便嫁了人,且嫁了人之后更加无法无天了。
  也是因此,林闻安方才会有如此一问。
  果然,林闻月那装出来的生气便消失了,嘻嘻地咧嘴一笑,掩嘴小声道:“我太无趣了!上巳节休沐,我叫他剃了胡子穿上裙子扮作女子陪我出门踏青,他竟敢推三阻四!哼!”她话锋一转,带了点得意,“我便回家里小住,正巧你的信到,爹要出门,我便跟来了!”
  说着,她眼珠一转,还学着林闻安平素端肃的模样,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地把林闻安写回来的家信当面念了出来:“‘儿今遇心仪之人……其情可托,其志可依,此生相守,不离不散矣!’”念罢,还促狭地冲兄长眨眨眼,“我倒要瞧瞧,是哪路神仙,能让我们家这棵铁树开了花!”
  林闻安:“……”手痒了。
  果然,他就知晓,他这个妹妹小时被丛伯宠坏了,长大又有温怀戟心甘情愿受她欺负驱使,还甘之如饴。她行事便总是如此随性,从不管旁人会如何。林闻安没上京之前,月月也隔三差五就要回家里来住,耍赖要吃丛伯煮的菜不回夫家也是常事。温怀戟只怕也没想到,平日里本就常来常往的岳丈家只隔了一条街,妻子也能转眼便跑得不见人影!
  还跑得这么远,温家怕是要急疯了。
  “歇两日,你便立刻回去。”林闻安冷着脸,“如何能这般胡闹?你一声不打招呼,怀戟该急成什么样儿?”
  “哎呀,林大人,您先别急着教训我嘛。”林闻月浑不在意,反而凑近了些,挤眉弄眼,压低声音,“阿兄的心上人……可是方才那位……”她眼神瞟向姚如意离开的方向。
  话还没说完,院门口已传来丛伯激动洪亮的大嗓门:“月月?月月也回来了?”随着这声音,丛伯已搀着姚启钊跨过门槛。
  林闻月立刻眼泪就出来了,丢下胞兄,提着裙子就跑了过去,一头扎进丛伯怀里,放声大哭:“丛伯!我好想你啊!你以后别管阿兄了,跟我回抚州吧!”
  丛伯被哭得也是老泪纵横,他一个大男人,没有成亲,又粗枝大叶的,哪里会养娃娃?可偏偏月月就交到了他手里,被他驮在肩头、牵在手里、背在背上,一年一年地亲手带大了。
  一片混乱之中,姚如意也赶忙重又进了门来,馋住了前去与林逐见礼的姚爷爷,林逐也从方才的怔忪恍惚中惊醒,忙不迭起身相迎。
  “姚先生!多年未见,先生……别来无恙?”
  故人重逢,两人眼中俱是感慨万千。好一阵寒暄,才各自落座。
  廊柱另一侧,林闻安也已悄然起身,走到姚如意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默默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意外与一丝紧绷,便默契地安静下来,只听着廊下两位长辈含笑叙旧,絮语低回。
  七年的时光不短,能说的太多了,姚启钊今日还算清醒,因此没有言语颠倒叫人觉着奇怪,从京中风物到各自境遇,说着说着,终究还是绕不开那道令人刻骨铭心的伤痕。
  提及林闻安的母亲,又叫林逐低头叹息,哽咽道:“辛苦留了她这般多年,还是没留住。幸好她走时很安然,和我说,一点儿也不后悔。”
  姚启钊也是妻子早逝,也陪着掉了泪。
  两人眼看着要如月月和丛伯一般抱头痛哭起来,林闻安适时地轻咳一声,俯身将桌上温热的茶盏往二人面前轻轻推了推,温言道:“爹,先生,喝口茶吧。”
  这才止住了。
  不料,林逐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候过姚启钊的身体和近况后,忽地神情变得格外郑重。他伸手解开随身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将包袱皮摊开在廊下的矮几上,露出里面厚厚一摞摞的纸张——房契、店契、田契,还有用桑皮纸捆扎得齐整、一看便分量不轻的几大叠交子,最上面压着一本钱庄的存根簿子。
  姚如意看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这这……她赶紧转头示意林闻安,却见他也诧异着,似乎没想到他爹竟把家产都搬过来了!正要开口制止,林逐却已先一步开门见山地说了。
  “先生。”林逐诚恳地道:“二郎是先生看着长大的,他的品性为人,先生最是清楚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姚启钊。
  姚启钊眼底的疑惑更深了。
  林逐见姚启钊似乎不太明白,也有些奇怪,眼角余光往林闻安那儿瞥了瞥,但又没看清儿子那是摇头还是点头,便硬着头皮往下说:
  “二郎前阵子写信来,我才知晓他心意已定。想着他年岁确也不小了,我们与先生两家又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我这个当爹的也没什么说的,便把家里这些年积攒下的产业银钱,都带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竟真动手要去清点那些契纸和银票,“您看啊,这铺子一共八间,都在抚州城里顶顶热闹的地段;城外上好的水田庄子,拢共一千二百亩;现银嘛,钱庄里存的,加上这些交子,约莫……约莫有个四五千贯上下吧,太多了……我这些利滚利的都算不清了……”他手指笨拙地翻动着契纸,竟真要当场点算起来。
  “等等!且慢!” 姚启钊猛地抬手打断了他。
  他精神不济,有时还犯糊涂,且这阵子大多时不在家里,而在知行斋里,一味忙着编书、为学生们讲解习题,虽知晓姚如意与林闻安亲近,却没有往旁的多想过,此时听林逐这般开口,总算听明白了。
  他像是被火燎了似的,“刷”地扭过头,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带着被蒙蔽的愠怒与难以置信,直直射向廊柱阴影里那并肩站着的二人。
  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究竟是何时竟已私相授受、不顾礼数、情投意合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竟连林逐都千里迢迢打上门来了!而他却被蒙在鼓里!
  一股被忽视、被欺骗的怒意涌上心头,姚如意被姚爷爷的大牛眼瞪得头皮发麻,林闻安也面露愧色,是他想的不周到了。但他还是微微往旁边移了一步,让自己顶着先生的怒火。
  这一细微的维护却让姚启钊的脸更加铁青,他费力地撑着廊柱,站起身来:
  “你们二人!都给我——过来!”
  第66章 挨骂后 灏!灏灏灏哥哥哥……中中中中……
  姚如意和林闻安两人乖巧地立在屋子里,都低了头,臊眉耷眼。
  果真像两根被霜打过的苦瓜了。
  姚启钊坐在藤编圈椅里,脸拉得比姚得水的脸都长。他从《礼记》的“不同巾栉,不亲授”起头,一路数落到《论语》、《孟子》、《家范》、《涑水家仪》、《士昏礼》、《仪礼》,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要是抄下来估计都能写成一篇严谨的策论了。
  足足将他们俩训了大半个时辰。
  还是姚如意眼尖,觑见姚启钊唇皮微干,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她腰一弯,手脚麻利地提起桌案边煨着的暖水釜,狗腿地赔着笑凑过去:“阿爷,您润润嗓子,歇口气儿再训?”
  说着,稳稳斟了一杯温水递过去。
  “还嬉皮笑脸!”姚启钊接过杯子,狠狠剜了她一眼,“方才那些话,你都听进耳朵没有?可有反省?”
  姚如意赶紧指天发誓:“听了听了。”
  其实她半个字没听懂。姚爷爷骂人全是文言文,听得她脑仁都发麻了。倒是偷眼瞧见旁边的林闻安,被训得额角汗都出来了,一脸沉痛愧疚,拳头在身侧也是攥着的。看来,阿爷那些圣贤道理,用来劈头盖脸地骂他,对他而言,分量实在是不轻的。
  姚启钊瞧见她偷瞄林闻安,刚沾唇的茶杯往桌上一顿,咚一声响:“我看你半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嗓门又提了起来。
  姚如意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敛了笑,缩回原地,把头埋得更深,也做出十分沉痛的模样,但心思却早已飘飞了。
  这档子事儿,说到底是闹了个大乌龙。
  起先么,她自个儿心里那点弯弯绕绕,还没理清爽呢,自然不敢跟阿爷提。后来明白了,想开口,话到了嘴边,看着姚爷爷那张古板严肃的脸,又莫名地有些怯了。
  她是叫如意,却不是姚爷爷的“如意”。
  阿爷心中的“如意”,是那个虽然腼腆内向,但应当是规规矩矩、挺知书达理的女孩儿吧?自己这般不着调的……他知道了,会不会失望?会不会难过?而且除了这个,她心里也总悬着那么一丝不安,沉甸甸的。
  她是不是如意……他知道吗?
  而且前些日子姚爷爷精神头还没有如今这么清醒,偶尔还会有不大认得人的时候。瞧见他那副模样,姚如意心里那点怯意便更浓了,但也好似寻到了正经能逃避的理由,暗自宽慰自己:再等等吧,等阿爷好些再说。
  这一等,就等到了今日“东窗事发”。
  至于林闻安那头,姚如意也觉着实在怨不得他。
  他哪里是不守规矩要猴急着无媒无聘就成亲呢?恰恰是性子太较真,太板正了。被自己那几句“车子房子票子金镯子”的玩笑话给绕了进去,觉着得把家底儿都摸清亮堂了,得了自己首肯,再规规矩矩禀告阿爷,最后才请父母出面。或许在他那算式般一板一眼的脑袋里,提亲就该是四平八稳的章程:先写信探父母口风,父母回信允了,再与姚家议,姚家点头了,最后再写一封信,让父母带着家当、媒人,风风光光上门提亲。
  谁曾想,这第一步就岔了道儿了。
  林逐在抚州收到儿子的信,一看儿子竟有了成家的心思,立刻便大喜过望!林闻安在抚州那七年,周身一股子暮气沉沉,别说多看女人一眼,他连自家这几个人都懒得看,有时甚至能十天半月都不用说话。
  林逐早当他这辈子要打光棍了。
  如今主动来了信,信里不仅说了有心上人,还问起家产几何?这还用说!定是叫老子带着家当去提亲啊!还一来一回等什么回信?那多耽搁时辰啊!不如他亲自去一趟,房契地契银票金子,统统打包,才彰显诚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