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0节
  “谁踩我脚!”
  很快在林维明身上堆成了一座人山。
  “要死了!快起来!好端端的怎么都压我?!骨头…骨头要断了!疼死我了!”林维明在“山”底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四肢奋力扑腾,想把身上这群混账掀下去。
  “姚博士来啦!”不知谁说了一句。
  压成一座小山的少年们顿时作鸟兽散,林维明终于得救,头发乱了,衣裳也乱糟糟,哎呦哎呦地从桌上爬起来,疼得一张猴脸都扭曲了,卢昉大笑不止:“报应!报应不爽啊林大!”
  林维明气哼哼地白了他一眼,懒得再斗嘴,一屁股坐下,心有余悸地捧起他那碗幸免于难的胡荽汤饼,幸好汤饼没被这群混球打翻。
  那浓烈、独特的胡荽香气再次霸道地弥漫开来。卢昉如临大敌,立刻捏紧鼻子,一溜烟躲到了柜台边。柜台旁,正巧站着个身形微胖、穿着月白常服的男子,手里端着一碗没吃完的杂蔬羹,背上挎着个眼熟的姚记考囊,正有些局促不安地跟丛伯买乳茶。
  见卢昉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那人明显一僵,心虚地别过脸去。
  他没穿国子监的衣裳,只穿了个月白色的常服,而且……他那张和姚博士有得一拼的大方脸,实在令卢昉难以忘怀。
  卢昉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指着他大叫出声:“好家伙!是你!辟雍书院的!考试时就坐我对面!老贼眉鼠眼盯着我卷子看的那个!来人啊!有辟雍书院的间人混进来了!”
  “谁盯着你卷子了!你含血喷人!”那方脸男子正是康骅,也顾不上其他了,霍地转过身,脸涨得通红,急声反驳。
  “你就是盯着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眼珠子都快掉我卷子上了!”卢昉叉着腰,气势汹汹。
  “我…我是看你案上怎么那么多新奇玩意儿!谁稀罕看你写什么!”康骅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声音拔高,“我自己会写,我在辟雍书院年年都是甲榜,我才不用看你的卷子!”
  卢昉面无表情地“喔”了一声,瞥了他身上的考囊和吃食,恍然大悟,嗤笑道:“怪不得呢!原来是瞧着我东西好使,今日特意摸进咱们国子监的地界来买了?说!谁带你溜进来的!”
  康骅被他当众戳穿身份和来意,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茶室里其他国子监学子听说他是辟雍书院的,纷纷投来审视、警惕甚至不善的目光。
  康骅额头渗出细汗,梗着脖子,喉结紧张地滚动了几下,才嗫嚅着小声辩解:“……我…我是正大光明进来的!我姨夫的表兄的堂叔父的小姨子的次子在国子监读书,我…我请他带我进来的。”
  卢昉哼了一声,便捏着鼻子又坐回去,不理会他了。
  这段日子太多辟雍书院和其他书院的学子混进来了,这人也不是第一个,卢昉只是认得他,故而才嚷出来。转念一想,这人是来给姚小娘子送银钱的“肥羊”,便也懒得再挤兑。
  正好丛伯将调好的乳茶递过来给了康骅。
  卢昉见康骅端着托盘,在满茶室国子监学子的包围下显得格格不入,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难得发了回善心,冲他扬了扬下巴:“喂,过来坐吧!”
  他还机智地把康骅安排在了浑身散发着浓郁胡荽味的林维明旁边,正好能用他挡挡味道。
  康骅混迹于一群国子监学子中,确实如坐针毡,后背都有些冒汗了,两所学府历来明争暗斗,他真怕下一刻就被人套麻袋拖出去。
  幸好周遭的目光虽有探究,却无实质恶意,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卢昉旁边坐下,捧起那碗温热的乳茶,试探着啜饮了一口。
  刚入口,他便瞪圆了眼。
  好…好好喝!
  这乳茶他这般不爱喝茶之人都挑不出毛病,乳香与茶香交融得恰到好处,滑润清甜,茶味很清爽,一点儿也不苦涩,他迫不及待地又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着刚买的、酥脆的米饼,埋头吃得津津有味,浑然忘我。
  这米饼,外头早已炒到八十文一袋的天价,可在这知行斋的木牌上,赫然还是四十文的原价!康骅方才看到时,都惊讶不已。
  不提吃的喝的,还有隔壁那文房铺子,更是让他流连忘返。
  康骅本来就怕被国子监的人发现,所以他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求亲戚带他赶在知行斋开门前就溜了进来。
  结果一进来便一头扎进了文房铺子,在那琳琅满目、新奇别致的笔墨纸砚、线装册子和精巧摆件间,足足逛了大半个时辰,腿都走酸了,钱袋也瘪下去一大块,把背上新买的书袋塞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出来。
  但此时知行斋茶室早已人声鼎沸,他隔窗望了眼,有点儿莫名的做贼心虚,不敢进去,便又溜到对面杂货铺转了一圈,买了碗热气腾腾、滋味十足的杂蔬煮,还特意点了考棚里对面那家伙吃的“米包肉”。
  样样都好吃,两样吃食吃得他肚圆,对知行斋里那热闹的茶室便更加好奇了,因此即便里头已经热闹非凡,他还是强作镇定,硬着头皮走进来了。
  结果一进来便见有卖雪饼,当即便买了三袋。还在那老翁的推介下,买了一盏“声声乌龙”试一试。
  虽然此时他还是被发现了,但……康骅今日实在太满足了,以至于满足中还带着一丝嫉妒:他们这些国子监的人过的日子也太好了吧?
  卢昉瞧着康骅那捧着乳茶碗、眯着眼、一脸餍足,恨不得把碗底都舔干净的“不值钱”样儿,莫名涌上一股带着优越的爽快,鼻腔里轻哼出一声笑。
  他不看他了,正想拉过程书钧,再对对考场上那道让他心里没底的策论题,却见程书钧眼神直勾勾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定定望向知行斋门外。
  卢昉心下奇怪,也循着他的视线,探头朝门口望去。
  知行斋门口正走过一对面生的男女。
  男子约莫中年,容长脸,身量高瘦,面容冷硬,颌下一把疏朗的胡须,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边角已磨损的灰布长衫,牵着一匹同样风尘仆仆、毛色暗淡的驽马。
  那马背上横七竖八搭着几个鼓鼓囊囊、沾满泥点的粗布包袱,鞍鞯陈旧,马鬃也杂乱地打着结,人与马皆是一副远道归来的模样,瞧不出身家底细如何。
  他身旁的女子却身姿窈窕,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已梳着时兴的妇人高髻了。髻边斜簪一支镂雕蝴蝶银簪,耳垂上晃着小小的珍珠坠子。一身水红色的杭绸褙子,配着鹅黄挑线裙子,在这灰蒙蒙的晨雾里,鲜亮得如同一朵初绽的芍药。
  她的眉眼与那中年男子惊人地相似,皆是眼型修长,眼尾微微上挑,薄薄的眼皮上是一道内敛的细眼褶,一双沉静的凤眼,顾盼间却比那男子多了几分灵动与好奇。
  两人不仅相像,卢昉莫名还觉着有点眼熟。只觉着这样出挑的容貌好似打哪儿见过似的。
  二人显是父女。两人经过知行斋门口时,那年轻女子脚步微顿,还睁大眼左右打量着焕然一新的姚家宅院和毗邻的铺面:“姚家竟变成这副模样了,咦!这儿还开了个书斋呢……”
  她与那中年人目光扫过知行斋门楣上悬挂的匾额,对着上头的题字和两旁的楹联还有些错愕,似乎还认得写字的人似的。
  他们又看了看进出的学子,还往知行斋伸头望了过来,同样流露出几分探究。卢昉不认得他们,但程书钧已极低极轻地喃喃出声:
  “那不是林大人他爹么?他怎的回来了……”
  第65章 烤牛乳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林闻……
  春日晌午,国子监夹巷里此时静得很。
  林家父女远道而来时,姚如意正鼓捣烤牛乳。今日人少,小卖部有三寸钉和小白小黄支应着,她实在是闲来无事。
  闲得看姚得水拖着小车来回跑,看丛辛拾掇驴粪埋进菜地,看去年在屋檐下做窝的喜鹊,似乎添了两枚蛋。她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又穿过角门去林家,给平平和听木两棵树修了枝。
  实在无事,她索性把林家的花浇透,连青砖地也泼得水亮亮的。
  惹得今日休沐在家,正专心替她编新版教辅试卷的林闻安,隔会儿便得抬头望望窗外。隔着雕花窗棂,便见如意用碎花布包了头,袖子高高襻到胳膊上,露出两条在冬日里捂得格外白皙的匀称小臂。
  他写一行字,她便提着水桶“噔噔”走过去;再写一行,她举着笤帚又“噔噔”跑回来;刚低下头,她又端个花盆“哒哒”打窗前过。隔了会子再抬头,人影却没再跑过来,他便将笔搁下了。
  起身出来,风过木叶潇潇有声,院里空落落的,只余下那些喝饱了水、枝叶鲜亮的草木。他顺脚踱过角门,进了姚家小院。正撞见送牛乳的贩子,姚如意正指挥他们把牛乳送知行斋,自己却用陶罐留了一壶。瞧见他来,她扭身,眼睛亮晶晶地笑着:
  “耿灏好似叫人弄了很多羊肉来,说要借知行斋的灶房开火,叫大伙儿去吃呢。大中午的,腻得慌,我推了。你去么?方才耿猪将丛辛、三寸钉都叫去了。阿爷听说有羊肉,也说晌午不回了。”
  林闻安不稀罕羊肉,他本就没有那么好吃,何况如意不去,他便更怠懒过去了,在人堆里实在不得清净,便也摇摇头。
  “那今儿晌午就剩咱俩了。”姚如意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好吃的,晃手里的陶罐,嘴角扬着,“他们吃好吃的,咱俩今儿也吃个稀罕的,就吃烤牛乳如何?你吃过了么?”
  林闻安先点了点头示意他吃什么都行,又摇了摇头表明没吃过,最后,声音温温的:“我来帮忙。”
  近来,他很喜欢看她这样。
  笑着,歪着小脑袋,和他说“就咱俩”。
  “很简单的,你帮我打鸡蛋吧!”
  如今两人相处起来已自在多了。似乎正是因姚得水来了,又经了对姚得水去留的那番话,她对林闻安又好似迈过了另一道坎。如今她总想与他在一块儿,偶尔拉拉手,疲累时抱抱彼此,也不用特意做什么。
  即便干坐着也觉着舒坦。
  初时,姚如意或许是为他清朗眉目所心动,后来真正将她与他拉近的,便是两颗都曾缝缝补补过的、千疮百孔的心。
  姚如意偶尔也会这般感性地想着,没人知晓她前世历经的那些事,但她实在难以忘怀,当偶有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格格不入时,她便发觉在诸如是否留下姚得水之类的小事上,林闻安总是能与她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如他一般的人,能与她如此合契了。
  就像烤牛乳,午食光吃这样如零嘴的东西,若是阿爷与丛伯必要唠叨“不像样子”,俞婶子也会嫌弃“这如何能吃得饱啊?”,程娘子或许会默默再手擀些索条伴着吃吧,但林闻安只会说,我来帮你。
  想吃烤牛乳完全是因今儿突发奇想,也没什么旁的缘由。前世外婆常做这个给她当两餐之间的点心吃,她来到这个世上还没吃过呢。今天见到那牛贩子送牛乳来,她忽然便有点儿馋那味道了。
  心动立即便行动。
  二话不说,她拉了林闻安便风风火火进了灶房。姚得水闻到奶味还想跟进来,姚如意走在前头,伸手揉了它一把,还自然地跟驴说话:“是了,都忘了你也在家了,那一会儿咱们仨一块儿吃,也给你尝尝,都是牛乳和蛋黄做的,你应当也能吃吧?我记得先前闻十七娘说过你能吃熟蛋黄呢。”
  林闻安走在后头,迈过门槛时,便也弯下腰,顺手在那毛茸茸的脑门上揉了一把。
  姚得水软绵绵地“咴儿咴儿”叫。
  它这个“小麻烦”刚被带回来时,林闻安不愿姚如意半夜还辛苦起来给驴温奶,头几夜没葫芦奶瓶时,都是他起来温奶喂它。小驴熟他的气味,还拿脑袋拱了拱他的手心。
  接连被两人的手撸得脑门的毛发蓬乱,门槛又高,姚得水只好窝在灶房门口,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往里瞅。它身上浅灰胎毛还没褪尽,可长得比初来时圆润多了,毛也厚,团在那儿,活像个长了灰毛的桃子。
  林闻安挽袖帮着换煤饼,瞥它一眼,心下不由有些纳罕:……为何只要经了如意的手,不管是猫狗驴,都跟喂猪似的,没过几日便能长得这么胖乎呢?
  天气一暖,连最精瘦矫健的大黄都吹气似的胖了一圈,脸上那道疤都给撑开了些。
  姚如意不知自己正被人吐槽是养猪的。
  她正把鸡蛋对半磕开,小心翼翼地将蛋黄单独滚到其中一半蛋壳里,分离出两颗蛋黄,之后便在陶盆里加上糖、淀粉、一瓢牛乳,交给林闻安搅拌均匀。
  她顺手把陶锅坐上火,等微微热了,将那奶黄的糊糊倒进去,小火慢熬,此时手里的木勺也得不停地一圈圈搅着,直到熬到浓稠得能挂住勺了,这才倒入大碗,震平,搁着晾凉凝固。
  待凝固好了,倒扣出来,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码在陶烤盘上。那边林闻安已升好了烤饼炉子。炉火正旺时,姚如意又打个蛋黄,用小刷子细细给每块牛乳刷上一层金液。
  推进炉膛,不出两刻钟,拉出来,就成了。
  做好的烤牛乳顶上那层因刷了蛋液,烤出来是焦糖色的,方块其他面儿则是鲜嫩的金黄色,表皮焦香,里面清甜嫩滑,咬一口像单独吃蛋挞里面的芯似的,奶香味十足,她糖放得不多,甜得正好。
  正好一人一盘,挨着在廊下坐了。
  给姚得水也分了几块,切开晾凉了才放它面前,让它自个吃。
  驴小时是能吃蛋黄的,如姚得水这般体弱残疾的小驴,能吃些也能养得壮些,但也不能多,怕太肥。姚得水闻到味道,早拖着小车跟过来,夹着嗓子地“咴咴”叫,急不可耐。
  姚如意瞧着直乐,真不愧是她养的驴啊,跟她一个样儿,是个吃货。
  午后风凉爽,阳光浓稠地泼了一地。
  姚如意和林闻安便这般并肩坐在廊下,吃着烤牛乳。焦糖色的表皮脆韧,咬下去“咔”地一声轻响,内里却是鲜嫩的金黄,颤巍巍、滑溜溜的,刚含进嘴里,浓郁的奶香便化开了,混着恰到好处的清甜,温温润润地滑入喉咙。
  林闻安素来对吃食兴致不高,此刻见姚如意吃得眉眼弯弯,用筷子拈着那小小一块,便也多吃了几口,此刻似乎连风拂过都觉着是甜的。
  吹着风,自己吃着,顺便看着姚得水也狼吞虎咽地吃着。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一驴,四下里静悄悄的,只闻风声叶响。
  廊下很宽敞,两人却坐得很挤,姚如意近来很喜欢挨着他,只是坐在他身边,胳膊轻轻触碰到,都会觉着很开心。
  姚如意没敢让姚得水吃太多,没几口它便吃完了,又抛开两人,去追风穿过茂盛的菜叶子,那落在地上不断荡漾的影子。
  不知哪飘来的一缕柳絮,白绒绒的,沾在了林闻安乌黑的鬓角。姚如意瞧见了,心念微动,便侧过身去,伸出指尖,轻轻替他拈了下来。
  她收回手,指尖还捻着那点轻软的柳絮,正巧撞上他望过来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