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10节
  一早起来时,姚如意还觉着今日姚爷爷神智清醒了些,可这会儿再看他神色,他似乎又糊涂起来了:“如意啊,阿爷手抖得写不了信了,你替我给闻安回封信,再捎些银钱给他。万不要告诉他我病了,只叫他不必急,路上慢慢走,也不要节省,多花些银钱坐漕船……”
  姚如意心头咯噔一下。虽说托原主的福,她能轻松看懂竖排繁体字,写几个字怕也不难,可毕竟从没练过书法,一动笔恐怕就要露馅。
  而且,姚爷爷之前不是总把她当成家里雇来的小厨娘么?这回咋又把她认成孙女儿了?不过,她以前在医院也见过患阿茨海默症的老人,他们思维跳脱,确实不能按常理推断。
  不过她没漏出一点儿不对的神色来,先坦然接过姚启钊递过来的钥匙和信笺,顺带将缠了纱布、烫起好几个泡的双手也展现在他面前:
  “阿爷,您既已接到信了,只怕人家早已启程了,写了回信他也收不到啊?何况您看我这手……我也没操持惯灶头事,这两日赶鸭子上架,昨夜熬卤汤才烫了手,这会子还肿着呢。”
  姚如意本也不是日日掌勺的大厨,烧柴火灶更是幼时记忆了,哪能事事妥贴不出错啊?原主那十根水葱般白嫩的手,叫她两日折腾下来添了七八处被火燎伤和锅边烫出来的红印子。
  原主不爱出门,皮子养得白又薄,一烫起来便瞧着格外严重。烫得浅的都有一碰疼的红印,烫得厉害的,不仅有红印,都起小泡发肿了,周遭还耷拉着黄黄的软皮。
  姚启钊瞅了眼,立刻急了:“怎会弄成这样?凉水冲过没?快去买些烫伤药来!回头流了浓,那便难好了!”
  “不碍事,我冲过水还抹了点牙粉,过两日也就好了。”姚如意早上过药了,其实已不太疼了。她是死过一回的人,很珍惜这副身体,只是没法子,总要做事。
  姚启钊还是不放心似的,拉过她的手看了又看,又唠叨要当心,并勒令她一定要去包几副烫伤膏回来覆。
  之后,他盯了她手腕处一颗痣半晌,才忽而撒手,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转身回屋去:“你说得有理,闻安只怕已在半道上了,这回信还是不写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也该回屋批改那些混账东西交上来的课业了。”
  姚如意捏着钥匙,暗暗松口气。
  见姚爷爷屋子里的竹帘子缓缓降了下来,她便赶忙绕到自家屋子后头,挤过柴棚,再往前走到尽头,那里有一扇落了大锁的小角门。
  姚家和林家之前是可以直接通过这扇小门出入的。
  她把锁上的灰抖了抖,用钥匙拧开了锁,卸下门栓,用力推了两下,才推动那被灰尘堵得发滞的门扇。
  走近这扇角门,便是一方荒草蔓生的小跨院。
  姚如意踩着齐膝高的杂草走到檐廊处,台阶上苔痕斑驳,便能转进蛛网垂悬的窄门。
  眼前是个宽敞明亮的小四合院,当中一个厅堂,对着个四四方的天井,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厢房,水磨青砖间杂草丛生,有一圈井台,木盖上压着石头,下头应该也是口井。
  姚爷爷没生病之前,估摸着一俩月也会进来看一眼,这宅子虽久未住人,但天井敞亮,有些霉味倒不腌臜。她一进来便发现林家屋顶上的瓦片里生了几丛矮矮的草,顶端还有被砍伐过的痕迹,甚至门后有把木梯子都还架在那儿。应当是姚爷爷生病前还过来帮着收拾过的痕迹。
  那么大年纪了,还爬高捡瓦!
  这老爷子啊!
  再往前走,东侧廊子尽头,还种了颗高大的柿子树,即便多年没人照管,依旧长得随心所欲、枝繁叶茂,枝头还缀了些青黄果子。
  姚如意四下打量,还走上前抚了抚那柿子树的树干。走到树下,她才发现树上还挂了个褪色木板,上头墨痕早已模糊不堪,但还能看出笔锋飘逸俊雅。
  她努力认了半天,才看清楚,上面写着:
  平平
  取“柿柿平安”之意
  宝元元年夏移栽
  此树性疏懒,喜拔节少挂果
  姚如意仰头看了看,确实,长得好高,果子只有几颗。
  不由满心柔软地笑了起来。
  原来姚爷爷常念叨的这位“路人甲”,是个会为树取名的人啊。
  和她挺像,她也喜欢给家里的各种物件取名字。以前她还给外婆的摩托车取名叫“红鲤鱼与绿鲤鱼与驴”来着。
  “平平再见啦,有空我再来给你浇水。”她笑着拍了拍树干,便继续便顺着回廊细细察看。地上积了不少尘土,除了她,没瞧见有人进来过的脚印,便依次推开雕花木门通风散味。
  林家一共有两进,比姚家宽敞数倍,拢共有十几间屋子,装潢得也清雅舒适许多。后院看过,她便打算穿过月洞门绕到前院去。
  之后,她又在前院发现一盆正开得红艳的“一串红”,花朵密集,像一串串红彤彤的小铃铛,弯腰凑近一看,白陶花盆上果然也写着:“妙妙,宝元二年秋,小妹月月手植赐名,花勤易活,实乃好花,不愧‘妙’字。”
  另还有一棵树冠开阔的合欢树,上头的小木板是:“听木;宝元二年春移栽。每逢夜晚及雨天,其叶片两两对合。月月见此,屡次将耳贴近,天真地想听花叶窃窃私语的声响,故得此名。”
  院里草木葳蕤,即便无人居住,花草树木仍在四季轮回中肆意生长。姚如意在林家转了两圈,叫这空荡来往的风吹拂过,望着尘埃在一束束阳光里静静沉浮,心都好似被洗净般,宁静了下来。
  看了两遍,确信没遗漏,便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时,后头窸窣作响,像有什么东西擦着茂密的杂草跑过。
  姚如意吓得寒毛都竖起来了,猛回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阵风荡进来,卷起几片叶子,吹动了屋檐上忙碌织网的大蜘蛛。
  第13章 小狗咪 她蹲身与毛团子们对望。
  姚如意便这样站了会子,努力听了听,再没什么动静。
  她胸中又生出些胆气,轻挪碎步往声息处挨去:那动静的来处正是方才荒草蔓生的小跨院。
  穿过天井时,她顺手抄起一块压井盖的大青石。
  两手捧着沉甸甸的石头,她心里安定了一些。
  应该也不会是人。她暗忖。刚刚那巴掌大的跨院连根廊柱都藏不住,除了草高一点,根本就没地方躲人,若是方才有人藏在那儿,肯定会被她看到的。
  或许是什么小动物,老鼠?四脚蛇?不会是黄鼠狼吧?黄鼠狼她有点怕,不过汴京城这样人烟繁盛的地方也会有黄鼠狼吗?河南有黄鼠狼出没吗?姚如意胡思乱想着,谨慎缓慢地靠了过去。
  她将身子隐在门框后,只探出半张脸儿张望。
  风吹过高高的枯黄蒿草,草色的波浪在她面前起伏着。
  忽然,她好像看到了两只毛茸茸的三角耳朵,在密密的草间抖动。很快,她又在附近另一从草里看到另外两对毛茸耳朵,还不是同一种花色。那黄白花的耳下先按捺不住,拱出颗滚圆狗头,一对黑漆漆、湿漉漉的小狗眼正好奇地看向她。
  紧接着,它旁又探出一只黑黢黢的狗脸,第三只棕橘色的则怯生生地缩那两狗中间,细看竟是只猫崽子。三个毛团子恐怕还没断奶,正因太小了,之前静静藏在草里时她才没发现。
  姚如意也没敢动没吭声,生怕吓着它们。
  它们见姚如意像雕塑似的没动弹,渐渐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在草里自顾自追逐玩耍,却跑得东倒西歪,没一会儿便滚作一团,绒毛沾着草屑,相互啃咬打闹、扑对方的尾巴,喉咙里发出细嫩的嗷呜声。
  姚如意眉目柔软,将青石轻轻搁在砖地上。
  她蹲身与毛团子们对望。
  三只崽子虽滚得灰头土脸,却个个肥得皮肉撑展,浑身的毛蒜瓣似的炸开。它们定是有奶水足的妈妈喂养,才能养得这般圆润。只那橘色幼猫瘦小些,难道是因为生得太瘦弱被猫妈妈抛弃了,又被狗妈妈叼回来喂了?
  这只猫很小,腿短身子也短,跑两步就摔,却已经跟其他小狗崽学会狗叫摇尾巴和吐舌头了。
  姚如意听见这小猫和它的狗兄弟打闹时张嘴“汪”出来一声,没忍住笑了。
  她还在那猜测呢,又听墙角一阵动静,从墙根的土里钻出来一只巨大黄狗头,那狗头叼着只奄奄一息的肥鼠,正努力地钻进来,却因突然闻到陌生的味道而僵住,紧接着两道森森目光便朝她盯了过来。
  姚如意刷地就站起来了。
  这只大狗是典型的传统中华田园犬,立耳,长嘴筒长腿,黄犬白面,骨架还不小,整个身子精瘦而结实,毛有些脏污杂乱,左眼到鼻前还有两道深疤斜贯,想是在外流浪时打架留下的。疤痕很深,疤痕附近都不长狗毛了,显得格外狰狞。
  她赶紧后退,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狗妈回来了!
  而且是生得好凶悍的狗妈妈。
  “我什么也没干。”姚如意缩着脖颈跟狗妈妈细声辩解。
  狗妈似乎也看出了她很怂,瘦胳膊瘦腿没什么威胁,喉间滚着低吼,便整只狗都钻了进来。姚如意这才发现它不是从土里钻出来的,而是那墙根底下松了两三块砖,被这狗妈妈刨出了个狗洞。
  方才那三只小狗咪,一见大狗回来,立刻便不管姚如意这个只知道冲它们傻笑的不速之客了,连滚带跑,欢快地摇着尾巴,直往她肚子下面钻。
  与此同时,角落的蒿草深处又还窜出只好似四眼铁包金的奶狗,刚刚它竟一直伏在草里躲着没露头,好聪明。
  原来是五口之家。
  林家的宅子人没住上,倒叫狗咪一家子搬进去了。
  不过也多亏了这狗妈一家子,林家的梁柱都没有耗子啃过的痕迹,姚如意方才走一圈,连四脚蛇、青蛙或是那种个大的昆虫都没有看到。
  估计都被狗妈抓来吃了。
  四只花色各异的小毛团子抱着狗妈的腿使劲地往上爬,呜呜咪咪地急得讨奶吃,但狗妈只是一个劲专注地盯着姚如意,棕黄凶悍的眼警惕万分,并没有露出肚皮给小狗咪们吃奶。
  “不打扰你们,我走了。”
  姚如意还是有点怵那只狗妈妈,小声打了声招呼,蹑足退回自家院落。
  小院寂寂。
  姚如意冲屋子里喊了声她出门了,听见姚爷爷在屋里应了声,便推上土车子。
  出门买肉去!
  等买肉回来,林家的屋子应该也通风得差不多了。姚如意准备睡前再过去把林家的门窗关一关,以后约莫半月去一趟,直到林家人回来,这样也不算辜负姚爷爷的嘱托了。
  走到巷口,与值房里闲得抠脚的老厢军点点头,她心想,住在国子监也有不便的地方,生人进不来,日后即便叫人送货恐怕也只能送到巷口。
  不过这也算有得有失,至少巷子里没有那么多偷盗和泼皮无赖,叫她住着也较为安心。否则如意和姚爷爷还真得谨守门户,或许,至少得养一条像狗妈妈那样凶悍的大狗看门。
  或许真的可以?若是狗妈妈愿意,她抱养两只狗妈妈的孩子也不错,都省得买狗钱了!姚如意在病痛中锻炼出来的乐观,又让她开心起来,推着车哼着歌,虽然铺子都还没影儿,却开始畅想未来有猫有狗的生活了。
  不一会儿,她便找到肉摊割了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挂在车把上,又哼哧哼哧到小货行街那家杂货铺再补了两百枚鸡蛋、几坛子酒回家。顺带还在铺里转悠了两圈,偷偷观察这时的杂货铺里都有什么好东西,提前做市场调查。她看到了梳子篦子、杯盘碗碟、笤帚畚斗、油盐酱醋咸菜等等,和后世也差不多呢。
  回到家,小心翼翼地搬了两三趟才把鸡蛋搬进灶房里。
  擦了擦汗,她便兴奋地拎着五花肉进了灶房,还特意切了点肉下来,剁成肉泥,拿滚水一烫,用肉和肉汤拌了点剩粥,便兴冲冲地端着去了林家,准备贿赂狗妈妈。
  可打开角门一看,小跨院里竟已没了狗咪一家的身影。
  狗妈妈或许认为这个地方不安全了,在她离开后便带着小崽们飞快转移了,只剩下墙根处那狗洞还豁着口,留下一堆凌乱的狗爪印。
  姚如意倚门怅望半晌,莫名,她有些伤感地弯腰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屈起腿坐了下去。支着下巴,眺着四方屋瓦合围后露出的那一小方天空。
  秋日的天很清澈,一闪而过的鸟影也很轻盈。
  这扇小角门一关,屋子里只有风、草和尘埃,她不必再人前小心伪装、努力辨识每个人,能够稍稍袒露出自己在书中世界的一丁点思念与孤独。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不安,今早姚爷爷忽而开口叫她写回信,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隐隐察觉到几分试探之意,但……姚爷爷头脑时好时坏,她也不知那时他是否是清醒的。
  坐了会儿,她拍拍自己的脸,又振作起来。
  她旁的好处没有,最是擅长苦中作乐。就像以前,她即便癌细胞全身扩散,只要一日没死,她就好好地活一日。如今也一样。
  多想无用,还未发生的事儿,她都当没事。
  反正……这辈子已算是白捡来的了,只要开开心心去过当下每一日,便赚了。
  她还是把肉粥倒进杂物间里翻出来的、缺了口的盘子,搁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再去将林家的门窗一扇扇全锁回去。
  锁了门,她又回了灶房,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何以解千愁?大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