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节
  刚说完,又有人喊:“姚娘子,没热水了!”
  “稍等!就来!”姚小娘子连忙又返回家里取了个壶嘴里正冒热气的大陶壶来,换在那炭炉上,把原来倒光了水的陶壶取下来又跑回院子里去。
  没一会儿,新搁上的陶壶也冒了烟,不断升腾的热气顶开壶盖,发出突突的声响。林维明新奇地看在眼里,心里还赞了声聪明呢。
  每家每户门前屋檐下有一条雨渠,上头盖了镂空的青石板,约莫也就四尺八寸宽,空地有限,又不能将桌椅都堆到巷子外头去。她便提前烧开了好几壶水温在自家院里的灶上,这样省了位子,原本便温热的水,取出来拿煤饼炉子一热,很快又沸了,也不耽误事。
  那学子泡完汤饼坐下,一掀开盘子,香气四溢,立刻便埋头吸溜汤饼,棕红油亮的热汤烫得他直哈气,却还是一口一口接一口。
  太香了!孟博远实在忍不住了,他昨日饿着肚子睡的,做梦都在梦羊肉汤饼,早起起来才发现流了一枕巾的口水,他拿胳膊肘捅捅林维明:“时辰还早,不忙进学斋,咱也来一碗吃吃?”
  林维明望望天色,是还早……但……他痛心疾首:“我起大早是为读书!你又拉我吃汤饼?那我不是白起了吗?”
  “你就说吃不吃?”
  “书中自有香汤饼,书中自有茶卤鸡,人,更要有骨气,我不吃!”
  “我请。”
  “……吃。”
  不一会儿,姚家门前的矮桌已坐得满当当的,实在挤不下了,两人干脆捧着碗坐在门槛上埋头大吃,闲闲的秋光斜切过巷子两边连绵的屋檐,屋瓦被照得愈发亮了,像抹了层薄薄的豆油,衬得这天也像烤过似的,蓝得发脆。
  与此同时,伍氏怀揣着书信,臂上挎着装了几十枚鸡蛋的竹篮,领着女儿芸娘,也已走到国子监夹巷口。
  第11章 言如刀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
  伍氏刚凑上前要跟值房里的老厢军套近乎,就有股子香风从巷子里扑过来,那种油汪汪的香像是一根丝线,牵着她和芸娘的脖颈似的,叫她们下意识便扭过头往巷子深处张望探看。
  正是上学的时辰,南斋学馆涌出的学子很快填满了整条夹巷。伍氏抬眼望去,但见姚宅门前白雾蒸腾,围作一圈人墙,不用说,这勾人的汤饼香正是打那儿飘来的。好些年轻学子,书箱都还没背稳当,拔腿便往热气处跑。
  “娘,这味儿真香。”姚芸娘忍不住扯了扯伍氏的袖口。
  因伍氏一大早要过来,她只来得及喝了碗红枣粥,此刻被这浓香一熏,便又饿了。
  她十六七岁,正是长个子、能吃的时候。她模样随了伍氏,长脸细目身段纤纤,且一看便是家里疼爱的姑娘,肌肤养得白净红润,头上双髻各插支米珠银簪,脖上还挂个沉甸甸的老银长命锁项圈,这会子被香味勾得踮起脚来,脖伸得老长,越过人群往热气处瞧:“娘,好似真是堂姊在那儿。”
  伍氏暂不理自家那大馋闺女,先敲了窗子,跟那老厢军招呼。
  “你怎的又来了?”
  值房里,那老厢军蜷在两条长凳上睡了一宿,此刻正蓬头垢面,捧着粗陶大碗,已率先吃上这汤饼了,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连头也没抬,挥了挥油手便放人进去。
  伍氏这才拉起姚芸娘的手,忍下心中惊诧快步往姚家走。
  远远便能看见了。
  姚家门口的确支起了炉子,屋檐下摆了三张矮桌,七八个小板凳歪歪扭扭坐着人。
  国子监的晨钟此刻正巧敲响,正在吃的学生赶忙一抹嘴就跑,后头刚出来、起晚了的学生也撒开丫子便往前冲。
  眨眼功夫,三张矮桌和摊前的人群便空了。连昨晚那打过照面的、眼熟的两个学子,也赶紧仰脖倒净面汤,来不及咽,便抓起书箱,快步拐进大门。
  之后再来买的学生,隔老远便嚷着要买蛋,跑到姚如意跟前脚步不停,抓了蛋塞了钱便狂奔。
  待应付完最后几个火烧眉毛的学子,她正低头往身上布囊里塞,面前便投下两片瘦长影子。
  一抬眼,便见到伍氏和姚芸娘两张削似的脸。
  伍氏正有些挑剔、诧异地盯着她,姚芸娘倒先出声唤道:“如意阿姊早。”
  姚如意刚打照面时有些愣神,但很快便低下头去,忖度着原主的性子,声如蚊蚋地喊了声:“堂婶、妹妹早。”
  伍氏斜着眼打量她,见她故态复萌,顿时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哇,你原是能干的?以往在我面前竟是刻意装鹌鹑呢?”
  姚如意十分做作、从下往上怯生生地瞅了她一眼,手藏在袖里,偷掐了一把大腿里子,疼得一激灵,眼泪也含在眼眶里,要掉不掉的。
  她可怜兮兮地分辨道:“婶婶总骂我,我…我见了你便怕。”
  说这话时,她不知为何,忽而想起了她自己的小时候。
  那时还在姑姑家住。姑姑让她住在旱厕和鸡窝跟前、臭烘烘的杂物房,没电扇,床板是三个大箱子拼成的,吃饭夹肉菜会被姑姑伸筷子打掉,手指被表弟用门夹断骨折也没人管,哭着打电话给她爸,十个有八个都接不到,好不容易接通,她爸只有一句:“别找事。”
  本以为早已结痂忘却的旧伤,就这么与原主脑海中压抑自卑到极点的记忆撞在一处,
  原只为糊弄伍氏而假哭的她,此刻眼泪却不受控制、接二连三地涌了出来。
  人人都嫌原主以前不好、没用,可是这世上人本就有千万种,有生性开朗的人,便有生性内向的人,不论怎样的性格,都不应区分优劣贵贱。用激烈的言语、带着偏见去否定她的所有,实属是不公平的。
  而且……姚如意心里也挺能谅解原主的,因为她之前也没了妈妈、寄人篱下好多年。不同的是,她虽苦却有外婆。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外婆像天神下凡一般,就这么抱住了在瑟瑟寒风中卖卤料的她,一把将她从泥潭里扯了出来。
  书中世界的这个“如意”,姚爷爷虽也待她极好,但姚爷爷到底是封建礼法下成长起来的男人,又有大半日都得在国子监里讲学,还得照顾学生,“如意”那样敏感脆弱的心思,显然没能及时得到正确有效的引导。
  她所见到的、原主连残存留下的记忆里,都浸透了委屈与漫长的孤独。
  “你又哭甚么?真就有这般金贵,半句重话都听不得了?”
  姚如意抬手抹了两下,抹不掉,干脆便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她抬起满脸的泪,看向神色忽然变得更生气的伍氏。
  从前在她家便这般,她才说了几句,这姚如意就开始哭!现在还是这样!弄得她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而且照今日所见,她并非天生的闷葫芦,原是对旁人都能好声好气的,独独对她这幅鬼样子,好似她如何磋磨她似的!
  教她还不是为她好?好心当作驴肝肺,她伍氏心里又生出些恼恨来,重重哼了一声。
  姚芸娘在旁边手足无措,一边掏出手绢递给姚如意:“阿姊先擦一擦”,又拼命拉她娘的袖子:“娘,你别说了。”
  姚如意吸着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为原主剖白一二:“婶婶,我嘴笨,可我也知道你们嫌我厌我,可我…我也只比芸娘大一岁啊。还有退婚的事,芸娘因我受累,我自然愧疚,之前婶婶为此骂我,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言语如刀,我总会难过……”
  “现下阿爷病了,我自个不打紧,可阿爷不能没人管。”姚如意头越埋越低,“如今操持这般引车卖浆的贱业想必又丢了你们的脸,可我也是没法子,家里没本钱还欠着债,便只能做这些……”
  伍氏一愣。她倒是没这样想过,毕竟大宋商业繁盛,早已取消了商户籍,如今不论是否从商都是良籍,一样也能科考,她也是商贾之女,何来伤脸面?何况姚季也只是个微末小吏而已。这姚如意真是……难道真是自己脾气太差?才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的?她竟有那么大能耐?
  不,与她有何干系?还不是退婚这事儿闹的!伍氏不过一瞬便将自责的心思晃出了脑袋。
  而就在伍氏愣神时,姚如意从原身想到自己、又想到外婆,悲从中来,竟抽噎得越来越大声。
  伍氏立刻从恍惚变作慌乱,再叫她这样哭下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赶忙将姚如意一把拉进院门,嘱咐女儿:“芸娘快关门!你也别嚎了,至于吗?”
  姚如意也在竭力忍耐,摇头噎气不应声。
  伍氏彻底没辙,心里那些疑惑和不安也散去了——这窝囊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阿爷还没起来?”伍氏瞟了眼屋里。
  姚如意用手背擦泪,点点头。
  伍氏松了口气,便将手上的竹篮子撂下,硬声道:“好了,这些鸡子儿给叔父补身子,还有一封林家捎来的信也在此。”顿了顿,没忍住又瞪她一眼,“我闲得慌?专程一大早来训你?不过是顺路来送信罢了!”说着将信往她怀里一塞,扯上姚芸娘便走了。
  芸娘扭头看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便跟着伍氏走了。
  姚如意听着她们脚步声越走越远,也松了口气,垂头靠在门边,静静地平复一会儿心情。她本来挺难过的,直到手不慎碰到身上装得满满的布囊,将里头的钱撞得哗啦啦响。
  她瞬间又精神了!
  先把门口的小摊儿收进来,关上门,她就蹲下来数钱,数完别说哭了,她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眉开眼笑了。
  今儿的茶叶蛋、泡面都还没卖完,但只刚那会儿,她便卖了三十五份泡面、一百来个蛋,一共挣了八百余文,这和前一日比简直发大财了!
  只是她那三张桌椅根本坐不下,好多人都端碗站着、蹲着吃,当然也有见人多走了的。
  门前狭小,还得尽早铺子开起来才行。
  她抱着钱袋子,下定了决心——今儿得空便将那两间杂物房收拾收拾,晚间便去寻程娘子打听打听木匠的事儿,早做打算。
  之前同程娘子往小货行街采买时,她便瞧出程家嫂嫂对附近哪家铺子货真价实、价钱公道都门儿清。想来独个儿撑门立户又拉扯孩儿的妇人,少不得要这般精打细算,才能把日子俭省着过下去。
  正想着,忽就听姚爷爷屋里响起了窸窣声,她赶紧绞了帕子,把脸上的泪痕全抹干净。扬起笑脸,抱着钱袋,蹦蹦跳跳地过去敲姚爷爷房门:
  “阿爷起来了?我能进来吗?您猜我今儿挣了多钱?说了得吓您一跟头!哦对了!还有您的信——”
  第12章 去林家 估计和她一样,都是书中的小小……
  晨钟悠悠散去,紧接着,国子监里朗朗的读书声便在巷子中传了开来。姚家离得近,学子们上的什么课业,听得一清二楚。
  姚启钊喝了药,夜里总睡得酣沉,并不知一大早伍氏来过。此刻已盥洗清爽,正坐在前廊藤席上看信。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侧耳听墙外的书声,蹙眉道:“你听听,你听听!读得气若游丝、七零八落的!国子监的这些学子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和尚念经都比他们读得用心些。”
  姚如意在井台边汲水洗碗,听得直想笑。这和后世的老师总爱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很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她洗完一大盆碗,倒扣在竹箩沥水,便回灶房煮了两碗素面。面上添了几根青菜,滴了几滴香油,再浇一勺酸芥菜卤,清淡但也好吃。
  姚启钊把书信搁在一旁,他吃饭不挑嘴,捧起面碗,又吃得呼噜作响。
  “阿爷,昨日答应您的,等我挣了钱,就给您割肉吃。”姚如意豪气地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挎包,加上昨日挣的几十文,刨去成本,她这两天快挣了半贯钱了。买一斤五花肉不过三十几文,使得起。
  姚启钊眯着眼,瞧姚如意那昂着小下巴洋洋得意的样儿,心里莫名也跟着高兴,但却还是用拐杖点点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挣了五百贯呢,往后瞧瞧,你这尾巴是不是都要翘天上去了?财不露白,赶快戒骄戒躁!”
  “在您面前怕什么?高兴就高兴嘛!”姚如意抓着肩上的粗布囊带子,满足地笑成了两弯月牙眼。外婆常说,男人会骗人,钱不会。她挣了钱,能在这书中世界安身立命,怎么不能高兴呢?
  “成成成。”又继续低头读信,一脸专注。
  姚如意冲姚爷爷的背影噘了噘嘴,就愿意高兴,随时随地高兴!
  她哼着小曲儿,进屋点了今日买肉买菜的伙食钱,剩下的便都藏进自己房间床板的夹缝里。她自己也馋肉了,今儿就来炸个香喷喷的脆皮五花肉!
  前世生病之前,她最快活的日子,就是等到中学下午放学。学校里没人了,外婆就领着她把卷帘门拉下一半来,再把家里那老式圆灯泡拉绳一拉,老灯晕黄的光便浸满了铺子,再没人打扰。
  她再搬一张板凳进厨房,帮外婆洗菜洗米。
  客厅里,别人家淘换下来送给她们的旧电视机沙沙地放着播十分钟能切广告三十分钟的无聊养生节目。
  外婆会边给她炸香喷喷的五花肉,边讲一些胡编乱造的鬼故事。
  给她吓得,又想吃又害怕,最后只能窝窝囊囊地边哭边吃。
  外婆就会指着她哈哈大笑。
  姚如意把钱缠在腰带里侧,再出来时,姚爷爷已把信看完了,直冲她招手:“如意你来,信上写了,闻安约莫冬至时分便能到京了。既如此,你今儿还是尽早去林家瞧瞧,若有哪里朽坏,咱们也好提前替他打点。”
  对啊,还有这事儿呢,她都给忙忘了!姚如意忙尴尬地答应了一声,“您钥匙给我吧,我这便去瞧,等回来我再去割肉,我把门锁了,您自个在家看会书,可别乱跑啊。”
  她不在乎这个素未谋面的邻居回不回来,之前因姚爷爷时常提起,她便也仔细回想过几次,她应该没记错,书里并没出现过“林闻安”这个的名字。
  估计和她一样,都是书中的小小路人甲。
  可姚爷爷格外看重,她就当是让老人安心。
  “我都多大年纪了,还用得着你嘱咐?”姚启钊不服气,把厚厚的书信踹进怀里,嘟囔着,立起拐杖,费劲地站起身,回屋给她拿钥匙去了。
  幸好他今日精神头好,没忘了钥匙放在哪儿,虽然也找了半天才又巍颤颤地拿着一大把钥匙出来,还拿了叠纸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