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林容停下步子,规规矩矩道:“奴才恭送殿下。夜深了,方才下了小雨,前头那条青石子铺的路有些滑,殿下回去时小心些。”
  江烬梧侧目看了他眼,跟他的前辈安德佑相比,林容规矩了太多。这么个聪明伶俐的人,也难怪才两个月不到就能在雍武帝身边站稳脚跟。
  “陛下的药方换了?”他闻着和之前的味道不大一样了。
  林容答:“是,太医署日前换的新方子,殿下近日事忙,许是还没来得及翻看医案。”
  江烬梧颔首,“无事了,你进去吧,让陛下趁热喝。”
  “是。”
  他没带默书来,只带了两个小太监掌灯。
  傍晚刚下过雨,江烬梧今天正好烦闷,被雨后夹着新生嫩草的微风一吹,心里的郁气散了不少。
  回到东宫,默书上来迎他,接下他解下的大氅,“殿下回来了!池子里已经备好热水了,殿下今日累了一天了,松泛松泛,得早些休息才是。”
  江烬梧点点头,瞥见廊下新多出来的一盆开着的君子兰,随意道,“花房怎么这个时候送了兰花来?还是开着的。”
  “这是六皇子送来的,六皇子身边的嬷嬷是南方来的,有一手养花的好功夫,这不养出几盆君子兰就特意送来,说是给殿下赏着玩的。”
  六皇子今年才十四岁,江烬梧被废时尚且还没出生。只不过雍武帝一向不大重视这些儿女,六皇子生母早逝,从出生就被扔在冷宫,十岁时还没名字。江烬梧知道后就在雍武帝面前提了提,以他的名义给六皇子赐了一个名字。
  这几年有东宫偶尔照拂,六皇子过得比以前可好太多了。六皇子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
  江烬梧顿了顿,想起来,“孤这个月还没看六弟的功课吧?明日让人去崇文馆把六弟的功课取来,孤看看他学得怎么样了。”
  “是,奴才记下了。”默书应完又瞥了眼那两盆君子兰,心说,宫里长大的孩子,果然生来就会察言观色,更会为自己谋算。
  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这就是这里是生存规则,更不谈,这些个皇子们遇上的还是雍武帝这么个只顾自己快活的父皇。
  江烬梧迈着步子走进寝殿后的池子,干净的里衣、帕子什么都备好了。默书已经往池子里放了花露,这还是涂鄢做的,用的是一种中原不大见得着的花,说是可以缓解每月十六蛊虫苏醒时对他脑部的刺激。
  一晃眼,又快到十六了。
  他照旧让人退下,刚把外衫褪下,忽然凝神察觉到了异样。
  眉心一拧,视线扫了扫某处,静立片刻,忽然提起一旁落兵台上摆着的长剑,剑身出鞘的一瞬便有寒光划过他清隽的眸。
  锋利的剑刃划断了飘逸的纱帘,露出后头站着的人来。
  剑身怔怔,直指他的喉间。
  江烬梧凌厉的眸子一瞬间平息下来,两息间就收回了剑势。
  “……这个时间,你怎么……”
  第18章
  谢昭野本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鼻尖嗅着江烬梧脱下的外衫上沾染的浓腻的香味,顿时先将那些话放一边了。
  “殿下从哪儿回来的?”
  江烬梧有些莫名,不知他又怎么了,但仍好好答了,“永和殿,刚见了陛下。”
  谢昭野神色没什么变化,但又问了句,“这个时间怎么想起去见陛下了?”
  “向陛下禀告陇州之事。”
  江烬梧想起白天同他争执时那些口不择言,现在见到他本就不太自在,“你还没回答孤,这个时间,宫门已经下钥了,你怎么又跑来东宫了?”
  谢昭野回过神,想起自己是做什么来的了,一下子又换了副神情。
  “臣本来不想来的。”他说,“但臣觉得不公平,只有我一个人郁闷不平,殿下却看不到,太亏了。”
  “殿下,你白日里说我的那些话,我真的很难过。”
  他用的词是难过,而不是生气。江烬梧的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望着他。他以为,按谢昭野的性子,接下来至少半个月都不会想见他。以前他也这样,同他争吵了,没消气前即使迎面遇上也是冷冷的。
  谢昭野走近,扯了扯江烬梧的衣角,像很多年前坤宁宫里养的那只小白狗,巴巴地等着主人顺毛。
  以江烬梧对他的了解,他能说这些话,分明就是在向他服软了。
  服软?谢昭野?更不提这回的确是谢昭野占理多。
  他一时都有点怀疑面前的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吗?
  见谢昭野还等着他的回应,江烬梧垂垂眸子,“是孤不该说那些话。”
  “不,我知道,殿下只是气过头了。”谢昭野道,“臣一个人想了很久,并不想每次都这样和殿下浪费时间冷战。”
  “殿下,从现在开始,不管我们吵了什么,都不要躲到看不见的地方怄气,也不要一生气就不理人,好不好?”
  分明是他自己才有这毛病!
  见他不语,谢昭野又扯了扯手心拽着的衣角。
  江烬梧看了看他,然后点头。
  “嗯。”
  ……
  默书进来点安神香时,看到的就是平素运筹帷幄能决策千里的谢大人,穿着眼熟的,分明是自家殿下的寝衣,一脸愤懑地在床前的地板上铺被子,许还是不甘心,仰头喊了声:“太子哥哥……”
  默书一个踉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子哥哥铁面无私:“你这么聪明,难道不知道同一个伎俩,短时间用两次,效果会大打折扣吗?”
  谢昭野发现默书也不没不好意思,火速爬起来让他来评理:“小默公公,殿下让我打地铺,你说,这合理吗?”
  默书:……
  该说不说,谢大人您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不合理?这让人知道了该怎么瞧他们殿下?!外臣留宿就算了,还留到太子自己的寝殿了?!
  默书扬起一抹不出错的微笑,“谢大人,其实偏殿收拾收拾还是可以住的,让您睡地上也太委屈您了。”
  江烬梧这时也点头,“也可,谢大人身娇体弱,睡地上是不太好。”
  谢昭野:……
  “算了,不必,我皮糙肉厚,哪里体弱了?不必麻烦小默公公了,打地铺挺适合我的。”
  江烬梧觑他一眼,这会倒改口挺快的。
  默书有点无奈,索性也不管了,他本也管不了,殿下自己要纵着,他能有什么办法?
  “这是什么香?”
  默书温言:“回谢大人,这是安神用的,殿下这些天事务繁忙,有时夜里入眠难,就让太医署调制了这安神香。”
  谢昭野点点头,忽然又说,“无事,今晚有我在,殿下一定能睡好!”
  默书一个手抖,险些把香撒出炉子。
  “谢昭野!”
  谢昭野回过头,“怎么了?”
  江烬梧:“你很吵。”
  谢昭野蹙蹙眉,忍不住嘀咕,“还没说几句怎么就吵了?”
  默书点燃香,就退下了。
  走出殿外,扫了眼门口守夜的小太监,随口道,“今日不必守了。”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然后躬身应下:“是。”
  他回头看了眼禁闭的殿门,摇了摇头。虽然说过很多遍了,但他还是要说,谢大人这离京一年,回来后真是变了太多了。原本白日里闹了那样一出,要是放以前,少说也要小一个月,两人之间这别扭劲才能过去,如今竟然一天都没过去,谢大人就溜来东宫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总觉得,有谢大人在,或许将来,殿下会改变主意呢?
  反正殿下又不是
  第一回为谢大人放弃原则了。
  至少,从眼前来看,今天谢大人死乞白赖不肯走,殿下倒是能早睡一天了,放在平时,即使默书劝了又劝,他还是得在看上半个多时辰的折子才睡。
  *
  夜半。
  江烬梧额头冒着冷汗惊醒,一睁眼就对上谢昭野担忧的眸子。
  刚从梦魇里挣脱出来,他头疼得厉害,还有些恍惚,分不太清这是另一层梦还是怎地,望着谢昭野低低喊了他一声——
  “雁奴?”
  谢昭野身子僵了一下,表情有些复杂,片刻后却露出一抹笑,擦了擦江烬梧额头的冷汗,轻声应:“嗯,是我,太子哥哥。做噩梦了吗?我喊了你好久。”
  江烬梧怔怔望着他的脸,忽然摇头,“你是雁奴……不是,你不是,他们说,雁奴死了,褚大人也死了,只有我活着。为什么只有我活着?”
  “我是。”谢昭野定定看了他一会,说,“那是梦,一个不大好的梦,都过去了。”
  他躺下,在他耳畔撒娇,“太子哥哥,我困了,我们睡觉吧,好不好?”
  江烬梧看着有些懵懂,像小孩子一样,迟钝地点了一下头,“嗯,困了就睡觉。”
  谢昭野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然后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进入梦乡。就像十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还没被废过一次的,钟灵毓秀的小太子轻轻哄着褚大人的幼子入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