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琥珀年纪还小,正是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的时候,那他对“谢缘”的好奇又能维持多久?
  子虚仙君不知道。
  眼下,他所能关照的,不过是尽快了结玄化那边的恩怨,让琥珀能够安稳地在中州四处游玩罢了。
  小鸠车的铜轮子“咔哒”一声卡进了两张桌子间的缝隙,琥珀正要伸手去取,视野里突然多出一个木质的圆顶笼子。
  “恭喜发财!”
  笼子里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儿冲他呱呱叫道。
  琥珀瞬间坐直,睁圆了眼睛。
  邻桌一位蓄胡的中年人撩起衣摆落座,见他惊讶颇觉得意,指着笼里的鸟儿道:“我这八哥聪明得很,来,富贵,再给这位小郎君叫一个!”
  站在杆上的八哥跳了跳,歪着脑袋看琥珀,又突然发话:“贵人吉祥!”
  琥珀更觉新奇,搬着椅子挪过去,脑袋凑到笼子前:“富贵你好,我是琥珀,你喜欢喝糖豆粥吗?”
  八哥跳到食盆上,张口还是:“恭喜发财!”
  “他为什么不回答我?”琥珀看向中年人。
  “嘿呀,小郎君还指望它说‘爱喝爱喝’么,”中年人捋着胡须呵呵笑,“这我可没教它。”
  琥珀心道,那这只鸟可没有他聪明,他说话是自己学的,用不着谢缘一句一句教他。
  琥珀看了一会儿笼里的八哥啄谷粒,又问道:“那他的床在哪儿?玩什么玩具?”
  中年人觉得这问题颇为奇怪:“它一只扁毛畜生哪用睡床,平时就栖在站杆上。玩具?那更没有了,它又不是小孩。”
  琥珀盯着笼栅,心里不太好受。
  阿葵知道从柳岸的牢笼里逃出来,这只八哥知道吗?
  更何况,富贵是被他主人亲手关进笼子的。
  中年人道:“我看小郎君发色迥异,是西域人吗?来这儿许久了吧,你中原话讲得很是利落。”
  琥珀摇摇头,指了指背后的谢缘:“不是西域的,是谢缘的人。”
  中年人端着碗:“……?”
  “琥珀,”谢缘在那边叫他,“粥凉了,要来尝一尝吗?”
  “嗯!”琥珀搬着椅子挪回去。
  正当琥珀和谢缘坐在粥铺的凉棚下你一勺我一勺品尝甜得发齁的糖豆粥时,百里之外,刚从山上下来的叶路被人拦住了去路。
  “叶公子,借一步说话。”金发白袍的男子面色灰败,肩颈上的绷带从领口露出来,靠近了,浓重的血腥味涌进叶路鼻腔。
  叶路避了避,把袖子从对方手里抽走,神色寡淡:“在下有要事在身,连大人有什么话现在就讲吧。”
  “这……”连峤被拂了面子也不敢露出什么不满,叶路此人身份特殊,在有资格出入落鹜山的中州诸神里,他是唯一没有辖地和神位的,却是在仙尊面前说话最有分量的。
  究其原因,知情者说是早年玄化仙尊还是个未登神位的凡人时,叶路就追随左右了,他如今在仙尊面前所得的优容,都是早先相识于微末的情分。
  叶路没等到连峤的下文,提步要走,连峤赶忙又拦:“叶公子!”
  叶路停住,眉眼间掺上些许不耐,但碍于礼数没有发作。
  连峤前后左右看了看,运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和子虚这一战,不能打。”
  叶路转头,终于肯拿正眼看他了。
  连峤见他态度松动,赶紧上前一步,“我知晓设局围猎那位先天神的事是仙尊做主的,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叶路笑了一声。
  “连大人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了吗?”他往连峤领口的绷带上瞥了一眼。
  论资辈,连峤比他晚生几百年,但论武功灵力,身为楚地掌事神的连峤不比叶路差。能伤他至此的,恐怕不是什么善茬,极有可能就是那位。
  叶路心里冷笑——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连峤宁可冒着被仙尊发落的风险也要来找他转圜了。恐怕是出于某种缘故,他正面对上了那位神,提前领教了先天神祇可怖的实力,担心一旦开战自己没能捞到好处,反而成了个垫背的炮灰。
  连峤是山林盗匪头目出身,登神后金盆洗手,但唯利是图的本性却难改,先前他为了从厉影手里换取一件于修炼大有裨益的珍宝,很痛快地就将族里一个不受待见的小姑娘丢进柳岸做种鸟,能对同族毫不犹豫下狠手的人,产生临阵逃脱的念头就太正常了。
  ——看来得向尊上建议把连峤安排在最关键的阵眼守着,叶路无不阴暗地想。
  “唔这倒……”连峤模糊应着,伸手掖了掖领口,脑海里闪过那个红头发小丫头淬了毒似的眼神。
  活了数百年甚至成神的大,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重创,说出去实在丢脸,但眼下对于自身性命的担忧胜过了脸皮问题,连峤摊开手掌,掌心里浮出一面水镜。
  ——这是用来回溯过往场景的术法,能让旁人如同亲历般见证施术人遭遇过的事情,因为此术做不得谎,所以向人论事时递出水镜,代表着绝对的诚意。
  叶路看了连峤一眼,抬起手指触上镜面。
  一柄黑色短刃迎面劈来,叶路还未曾反应,身体已经抬剑拆了对方数招,然后脚步后撤和攻击者拉开一段距离。
  这不是他的武器也不是他的招数,于是叶路知道这已经是在连峤的水镜中了。此刻正在重现的,就是连峤想让他看的一段回忆。
  “腊梅她做错了什么!?虎毒尚不食子,你竟然亲手葬送你的同族!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叶路定睛去瞧,发现对面是子虚顺手从柳岸地牢里捞出来的那个红头发小姑娘。
  连峤截取的片段不完整,叶路不知先前两人发生过什么纠葛,让这小姑娘情绪激荡得近乎入魔,眼角鬓侧爬满黑色纹。
  他开口了,发出的是连峤的声音:“同族?那小丫头除了长得有几分颜色外一无是处,送去柳岸反倒还能给族人换些好处,我这是在成全她实现自己的价值——”
  “你住口!!”红发小姑娘爆喝一声打断他,匕首刀刀冲着命门来,连峤也不甘示弱地回击,半空中刀剑相接撞出星火。
  “梅姐姐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走运被柳岸的兽贩子盯上了,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她临死前除了祈祷玄化仙尊渡她,还奢望过你们能去救她!——你们这群混蛋!”红发小姑娘嗓音嘶哑,眼角泪光闪闪像是委屈透顶,但出刀却愈发狠戾。
  连峤竟一时招架不住,步步后退。待在他身体里的叶路也颇为惊讶,没料到一个从小被锁在地牢的小姑娘能有这般武功灵力,可见天赋极强。
  “哈哈哈哈,让玄化仙尊渡她?”连峤横剑在前挡住阿葵致命一劈,借用蛮力欺身上前,语带嘲讽,“玄化仙尊日理万机哪里管得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这群蝼蚁也太自以为是了!”
  阿葵双眼放大,手臂有一瞬间的卸力,被连峤找准破绽反攻过去,金属锵鸣,两人瞬息间打了数十回合,阿葵一退再退,咬牙格挡。
  “小丫头,你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么,”连峤步步紧逼,“本座可是楚地的掌事神明,玄化仙尊亲自封给我的土地!”
  “仙尊…仙尊怎会封你这样的畜生当掌事神……”阿葵被击垮心防,连带着肢体动作也乱了,匆匆防御中被逼到树林间的死角。
  叶路和连峤共通五感,这时他感受到心底涌现出丝丝快意——连峤的杀意涨起来了。
  “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却是阿葵说出口的。
  她嗓音压得极低,眼眸却像火苗一样攒动着异样的光彩,像是能把人灼伤。
  连峤有半刻的惊诧,紧紧咬合在一处的刀剑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阿葵的刀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一弧鲜血飞溅,她竟不惜用手臂主动迎上连峤的剑刃,以皮开肉绽的代价换取攻守之势倒转,瞬息间劈出数刀。
  “我要杀了你!”阿葵吼出声,“这天下没人来替蝼蚁主持公道,那蝼蚁就自己来断送你的性命——!”
  叶路感到左肩靠近胸腔的地方一凉,他低头看,黑色短刃整个刀身没进身体,拔出时喷涌出热血,尖锐的疼痛这才慢半刻袭来。
  身为当事人的连峤只会更疼,他后退两步,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全都给我上啊!”
  连峤带来的几个侍从方才一直在旁围观他们老大与红发小丫头单挑,没有命令不敢擅自插手,直到连峤重伤,才抄起兵器一窝蜂冲上来,要把阿葵扎成筛子。
  阿葵已经完全被激出了狠意,鬓侧纹爬上脸颊,转头对上十多个敌手,誓要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这紧要关头,四面树丛沙沙抖动,百来条藤蔓当空扑下,抽打掉侍从们的兵刃,然后三下五除二将每个人五花大绑,摔在地上。
  因为失血过多四肢使不上力的连峤半跪在地上,视野里出现一双朴实无华却又纤尘不染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