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葵硬是把蹲笼子做出一派县太爷坐轿游街的气势,坐好后朝琥珀丢去一个稳操胜券的眼神。
  琥珀读不懂,但琥珀坚定地点点头。
  柳岸两年一度的珍奇拍卖会在暗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一如往常地在见不得人的江底盛大举行。
  能够前来柳岸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要么是厉老板做主亲自约的老顾客,要么是耳闻拍卖的物品后有所需主动上门的散客,其中不乏江湖里的名门大派和庙堂上的天潢贵胄。
  这样一来,交易时隐藏买家身份就需得十分注意。
  碧波荡漾的宽阔江面上,一叶渔船像不起眼的苇草般飘荡,到达江心时,船下卷起一道漩涡。
  撑船的佝偻老翁向乘客摊开干枯粗糙的掌心。
  谢缘把他方才用柳叶点化的碎银递出去,换得一枚桂子大小的藻球。
  老翁示意谢缘吞下。
  谢缘没多犹豫就照做了。这老翁是个用稻草做成的傀儡,一言一行都是为它灌输灵力的人设计好的,他按这傀儡的指示行事,应当能顺利进入拍卖场。
  昨一整夜,谢缘已用识神扫荡过柳岸各个角落,将整座黑市的样貌描摹于心:柳岸整体建筑像是一座倒置的拱桥,掏空了河床截面横贯两岸,只有左岸开了出入口,破解歪脖柳树旁的障眼法后进入地底,螺旋楼梯往下一共有八层,分布大大小小的房间,最下层的地牢铺展在江底。而柳岸面积最大的空间则是位于江心的圆形露天围场——或者说,是露江。
  谢缘服下那颗藻球之后,小渔船猛地一沉,船头竖直钻进了江心的漩涡之中。他早有防备,运转灵力稳住身形,缓冲了大部分坠落力道后踩到实处,好整以暇抬头往上看。
  来时的漩涡已然闭合,重新变作平稳流淌的江水在头顶形成水幕,而渔船则变成了真正的苇草,随着化回稻草人的老翁一同浮上江面,准备迎接下一位客人。
  低头,则眼前一晃,不知何时头上多了顶幕篱,帽檐垂坠下来的薄绢长度刚好覆盖到谢缘脚面,遮挡住了他整个面容与身形。
  再平眼去瞧周遭,此时谢缘站在一座竹筒状的空心儿楼阁顶层,四周三三两两聚着与他同样戴着长至脚面的幕篱的人,打眼望去像是一道道白色幽魂——看来柳岸就是以此种方式来隐藏买家身份的。
  这座筒状楼阁的形制,类似中州闽西地区的土楼,中央圆口却窄上许多,搭建材料也以木料为主,顶层面南悬着一块硕大的鎏金匾,上书——浮筠楼。(注1)
  谢缘又望一眼头顶碧玉似的“天幕”,再垂眸看脚下像是从江底长出来的“竹筒”,心道这名字取得算是有些旨趣。
  珍奇拍卖会就在此处举行,楼中央空地搭着一座高台。此时拍卖还未开始,高台上空无一人。
  谢缘昨晚听那个红发小姑娘讲给琥珀的计划,是要等琥珀被带到台子上展示、只有驯兽师牵着琥珀链子的那一刻,她挣开陨铁笼飞上来,抓起琥珀从露天围场冲出去,从而逃离柳岸。
  如果谢缘不曾站在这浮筠楼顶端,他也会觉得阿葵的计划有极大成功的可能。
  这里是整个柳岸最开阔的地方,开阔意味着防守的松懈,如果真的发生缠斗也好施展拳脚,不像左岸那边,想要到达入口只能硬闯狭窄的石砌楼梯,一层层打倒守卫,耗时耗力,这期间足以让比阿葵修为更高的胡琴与厉影赶到,那就彻底逃不出去了。
  而实际情况远比阿葵想象的复杂,谢缘甫一落地,就感知到了这里层层叠叠的符咒禁制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像是密不透风的屏障,如若不是事先吞服的那颗藻球此刻在丹田附近运转,扩散出一层特殊的灵力膜护体,恐怕站立在此处的人很快就会被挤成一团肉泥,遑论逃跑。
  谢缘左右逡巡,试图不引人注意的动些手脚,好让那小姑娘带琥珀逃跑时畅通无阻地突破过去,不远处却忽而走来一个人。
  “阁下请留步。”
  第8章
  谢缘侧身,见到与他同样戴着幕篱的人朝他躬身一礼,形貌遮在薄绢后窥不见一毫。
  灵力掩盖过的声音听上去略显空洞呆板:“阁下可是头一次来柳岸?若想参与竞拍,是要亲身到下层换取一枚号牌的。”
  “多谢好意,”谢缘还了一礼,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线穿过幕篱的绢纱后也变得和对方一样空洞了,“可否劳请阁下指路?”
  对面似乎是个热心肠,直接提出带谢缘一同前去。谢缘未曾推脱,欣然跟上。
  无事献殷勤,此人必定有所图谋。
  转到下层一间雅室,里面一排古色古香的柜台。此时来取号牌的人不多,谢缘随意择了一处站定。
  柜台里探出一人:“老爷贵姓?”
  这是柳岸一句黑话,来这里做买卖的人都不愿透露真正姓名,此话是要顾客报一个代称。
  谢缘并不知情,况且他的真名即便透出去也无碍:“免贵姓谢。”
  带谢缘来的那人身形一晃,从肢体动作来看是欲言又止。
  柜台里的小二一笑:“今儿个来的老爷们许多贵姓谢的,拍卖师傅不易区分,劳烦客官提供一个花名。”
  谢缘这次听懂了话里的暗示,唇角一翘:“子虚。”
  “哎好嘞。”小二听了这个名号无甚反应,捻着毛笔,蘸墨写在一块玉上,墨水触碰玉石表面就渗进去,如刀刻一般形成印记。
  而一旁那人却明显一僵。即使隔着幕篱,谢缘也发觉了他呼吸的停顿。
  这一试探,谢缘愈发觉得有异。子虚这个名号只在他五六百来年前行走中州时用过,知晓的也只有那时的中州主神和神使,近些年则只有飞壶附近海域的鲛人这么称呼他,此人又缘何对“子虚”有反应?
  谢缘思量再三,决定按兵不动。
  小二写好了玉牌,又道:“咱这边还需客官先垫五十两黄金做抵押,归还牌子后就退还给您。”
  谢缘默然了。他长久不沾凡尘,竟忘记行走此间第一大要紧之事是荷包里万不可空荡。他本也不是为拍卖而来,匆忙间只在出柳岸时薅了那歪脖柳的几片叶子点化成碎银应急。
  眼下拿不出五十两黄金,即刻就会引人怀疑。
  ……早知如此,离飞壶之前合该先撬走大殿几块金砖揣着才是。
  即便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柜台前的谢缘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模样,端方地摸索着袖里乾坤,试图摸出合适点化的物件暂解燃眉之急。
  一旁那人见他半晌不动,大约也未料到居然有人来参加竞拍却不带钱款的,幕篱之下又无法察言观色,犹豫再三,倒是柜台里的小二先沉不住气了:“这位客官?”
  谢缘淡淡:“稍待。”
  “阁下恐是有不便之处,”那人终于觉出问题来了,立马上前解围,“在下暂且代付便是。”
  谢缘从善如流地退至一旁。
  那人替谢缘垫了黄金,又给自个儿换了玉牌,向小二报的称呼是“叶师傅”。
  谢缘从雅间出来,叶师傅依旧跟在身侧,也不过问方才的插曲,只十分熟稔地同谢缘东拉西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让谢缘微感棘手。
  即便是先天神祇,谢缘也没有神通穿透一副躯壳洞见内里的所思所想。这叶师傅葫芦里卖着怪药——柜台前双方的表现破绽百出,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拆穿谁,谢缘是不想额外惹事端,而叶师傅是何目的未可知,但摆在眼前的问题就是:他站在此处,谢缘就无法动手干预这里的禁制,那小姑娘就无法带着琥珀逃走。
  得想个托词支开他。
  叶师傅一连说了两句不见谢缘接话,微微探身道:“子虚先生?”
  “失礼。”谢缘回神,微一颔首。
  叶师傅好似并不在意,摆手一笑,重复方才的话:“那厢胡老板有请,子虚先生可要到楼下预展室瞧瞧?”
  预展,就是拍卖行将今日所有要上场拍卖的货物放在一处,供买家先行一览,使得心中有所掂量,待正式开场时好叫价,不必担忧这个下去还有更好的,错失良机。
  琥珀那边有谢缘留的一缕识神,即便知晓小鸟此时无碍,谢缘还是想去亲眼瞧瞧,于是点头应允,随叶师傅和一群“白色幽魂”往下一层走。
  胡琴领着手下穿梭在大大小小的笼子前,最后一遍检视货物。
  为了有个好卖相,兽们都被捯饬一新:无人形的毛皮洗得水滑,有人形的梳头换新衣,就连关它们的笼栅都被擦得锃亮。
  琥珀的白袍子谢缘昨夜偷偷替他打理过,今日天光一照洁白如云,胡琴上下扫视一番,瞥到他伶仃脚踝上的银脚环时,袖下裹满绷带的爪子一阵幻痛,心中气恼,便嘱咐手下小姑娘只给琥珀梳顺了头发,别碰到那邪门银环。
  胡琴甩袖走前还自语道:“若不是这摘不掉的脚环,起价该与疯丫头差不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