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纪襄跪拜,问陛下安。
  没有应答。
  崔内宦也没再给她眼神示意。
  纪襄便安静地跪着,帷幕后隐约传来细微水声。在长秋殿里,太后经常命她和一众宫女跪地抄经,是以跪地虽痛,这痛却是麻木的,是能忍的。
  令她不安的,是皇帝的君威难测。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陛下看中章序到这个地步,知道了他对自己的不满,来取消这婚约的?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不过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想得太滑稽了。
  崔内宦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地的少女,清丽如仙露明珠。她一进来,这常年沉郁晦暗的大殿都平白添了几分莹润光亮。纵然崔内宦在后宫中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感慨眼前少女容貌之出众。
  他甚至有些不忍,想帮她提醒皇帝叫起。
  没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华丽繁复的帷幕后传来,命她免礼。
  纪襄站起来,帷幕开了一小半,皇帝坐在一张象牙榻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若有所思。
  景瑞帝今年三十有九,束道冠,留着一把长长的胡子。他常年称病,难得上朝,纪襄只敢瞧了一眼,只觉陛下精神不错,并无老态或是病态。
  得见天颜,纪襄再次叩拜。
  “免礼,”皇帝道,“你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八年,朕欲给你些奖赏......”
  话说到一半,一声娇媚入骨的“陛下”传来,皇帝的肩膀环上了一只光裸的藕臂。
  纪襄颊上飞红,本就低着的头更低了。
  皇帝便没有再搭理她,绣着繁复精美花纹的帷幕重新拉上了。崔内官呵呵一笑,引着纪襄出去了。
  见她神情很是惶恐,崔内官好心开口道:“纪姑娘不必多想,陛下知道姑娘在太后娘娘面前服侍了八年,念着你一片孝心,是要赏赐你,我已命人送去长秋殿了。”
  纪襄连忙谢恩,对崔内官致礼。
  崔内官受了她的礼,温和道:“姑娘回吧。”
  几个和纪襄熟悉的宫娥内宦送她出宝庆宫,向她道别。这些人跟着皇帝去过数次长秋殿,和她多多少少有个面子情。
  纪襄一一应了。她即将出宫,或许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很是真心实意地同这些说过话的宫人道别。
  但上了回宫的马车后,她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皇帝要赏赐她,大可直接命人送到长秋殿,为何要传召她?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下了回宫的马车,依旧是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
  纪襄在宫道上越走越疾。
  太后喜怒无常的古怪脾性,都变得可爱起来。后宫中大小谈氏和陈淑妃斗得水火难容,前朝两家外戚烈火烹油之势,东宫位置隐隐动摇......
  纪襄胆小,生怕牵涉其中,愈发庆幸自己快出宫了。
  不过,司徒征回来了,想必太子的境遇能好上不少。
  也不知怎的,明明司徒征离京时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有足足五年没入禁廷了。但纪襄就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有了他的助力,太子的一切难处都可迎刃而解。
  她一路走得疾,心跳又快,走远后觉得四肢酸疼,在幽静的小道上停步喘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揽霞亭附近。
  初入宫时,她八岁。此前对宫里的礼仪规矩知之甚少,太后当然没耐心亲自教她,长秋殿里的女官嬷嬷都十分严厉。她受不住想一个人偷偷哭时,就来这里躲着。
  揽霞亭临湖,亭边的花木丛中有一块青石,正好够年幼的纪襄躲在后面。
  她提起裙角,走过去,蹲在了青石后头。回身望了一眼,这青石已经遮不住她的全部身影。
  不过也无妨,这里本就少有人来。
  纪襄平稳了一会儿呼吸,苦苦思索皇帝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
  要说他看上自己,纪襄是不信的。后宫的宠妃她都见过,各个千娇百媚,她自知绝没有这等风情。而宫里明里暗里的纷争,她一向都避之不及,从不敢掺和......
  思忖许久都没有答案,纪襄的心思又飘到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上。
  退婚。
  她原本以为这是桩好婚事,是因她对章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知他虽然有着脾气暴躁冲动易怒等一系列性情上的小毛病,但待她又不这样,两个人偶尔有口舌之争,他都会很快向她服软。
  因他从前有十分的好,所以一想起当日临华殿的事情,纪襄便有十二分的难以置信和委屈恼恨。
  婚前他便已如此不尊重自己,她半点不信嫁到他家后,他会待她好。
  她随手拨弄着手边鲜嫩花苞,眼前绿柳如荫,几根柳条垂落至湖面,泛起阵阵潋滟波光。杏雨梨云,暄风绵绵,四周阒然,偶有穿行绿树间的小鸟发出欢快鸣叫。
  纪襄不安的心,在一片韶光淑气中慢慢静了下来。
  她望着湖对岸的碧瓦朱甍,沐浴在金乌之下,光辉熠熠。这样的盛景,以后是轻易看不到了。
  到底在宫中生活了八年,她生出几丝不舍来。
  纪襄目视前方,安坐片刻,起身
  时突然看到揽霞亭中有人。
  一个男子,临湖而立,素色袍衫,萧萧肃肃。
  她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不过须臾就回过神来,捂住了嘴。
  纪襄不知是谁,正要尴尬地缩回去,就见他已经听到了动静,回身循声看了过来。
  她理了理裙角,犹豫片刻,朝他走过去。
  多年前,她曾经躲在这里哭得昏天暗地。他路过,发现她在哭,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当时年纪太小,急需倾诉,抽抽搭搭地对他说了。
  没两日,他就帮她解决了难事。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机会正经道谢过。
  今日,她已经同宝庆宫的宫人告别,想来司徒征也是日后不会再见到了。
  她猜他是不久前从东宫里出来的,或许在这歇一歇眼睛。
  司徒征朝她点了点头,比之上回,他开口唤了她一声“纪姑娘”,而后便没有再要交谈的意思。
  对她突然出现从花木丛里钻出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纪襄向他行了一礼,斟酌了一番语句道:“府君,我很快就要出宫去了。从前,你在宫里的时候,帮过我许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我虽无用,但你若缺人驱使......”
  她迟疑了一下:“总之,若有报答你的机会,我很乐意。”
  司徒征听完,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没有盯着她瞧。二人站着的偏僻小道满是仲春花卉的馥郁流香。微风吹过,卷起草木发出簌簌声响。眼前的一树纤细花枝,繁密的粉白花朵上残留着点滴晨露,清新可爱。
  “微末小事,你不必挂怀。”
  听他回答,纪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尾。上回,他的小仆帮自己提食盒,还未正式谢过。
  而若提起来,她又有些伤心和屈辱,咬住嘴唇没有落泪。
  “真的不必挂心。”
  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纪襄讷讷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脸色难看极了。
  也许他是误会自己被他不假思索拒绝的话伤到了。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这次是点头嗯了一声。
  第4章
  临出宫前的一夜,纪襄早早就睡下了。
  她已经收拾好行囊。东西不多,几套四季衣裳,笔墨纸砚和宫里的赏赐之物。这两日,谈贵妃陈淑妃都送来了给她的赏,太子妃和几位公主还为她办了一场小宴。
  她心中有些怅惘不舍,而连日和司徒征的两次偶遇,令她想起年幼时的几桩事情来。
  还未深陷回忆,她就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在静夜里十分明显。
  纪襄下床趿鞋,开了门见是宫娥碧梧提着一盏琉璃灯。她一开门,碧梧便轻巧地闪身而入。
  碧梧比纪襄年长四岁,是能在太后跟前服侍的大宫女。纪襄初次来癸水时,还是碧梧教她怎么清理的。
  两个人关系一向不错,碧梧走到了纪襄床榻前,笑眯眯道:“我今夜和你同眠可好?”
  “求之不得。”
  纪襄也笑了,理了一下床榻,自己先爬上去躺在了里侧。碧梧脱下外衫,躺在了纪襄旁边。
  二女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后,碧梧沉默了。
  纪襄早就察觉她有心事,轻声问道:“碧梧姐姐,你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一时间,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沉默片刻后,碧梧才艰涩开口道:“姑娘,我想和你一起出宫。”
  闻言,纪襄怔住了。如果碧梧能和她一起出宫,她自然高兴。只是宫女通常要到二十五岁后才能出宫,除非有格外恩典。
  碧梧话已经出口,便接着说了下去:“你去求求太后可好?我想,她会答应的!我出宫后无家可归,我愿意跟随你服侍你,姑娘你嫁去章家后,若有什么难处我自信我能帮衬你几分。你莫误会,我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