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此时,一阵春风温温柔柔拂过,夹杂着几点落英,纷纷扬扬。有一片粉白花瓣,便落在了他衣裳的肩头上。
  纪襄眼眸下方也被沾染一片,她伸手拂落,眼前虽然朦朦胧胧,却分辨出了他的神色很是平静清明。
  约摸是觉得撞到这样的事很无聊吧。
  他没有碰到纪襄的手,朝她略一颔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童已经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纪襄的第一感觉,便是愈发难堪。原本就涨红的面颊,几乎要渗出血来。
  还是被人瞧见了她这狼狈模样。
  小童脸上含笑,道:“姐姐,我给你拿进去。”
  笑嘻嘻的,很是热心。
  她朝这半大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飞快道了句谢,又讷讷道:“多谢你,司徒——”
  纪襄顿住了,突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童稚女孩儿,除了几位皇子要称殿下,宫里常出现的几个少年,太后都让她喊哥哥。
  可眼前的男人已经尽数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她也不是个小女孩了,再喊他“司徒哥哥”实在不合适。
  而直呼其名,又实在失礼。
  正迟疑称呼,她冷不防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双瞳漆黑若曜石,透着一股清凌凌的淡峭意味。
  纪襄抿了抿唇。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她了,当她是个寻常宫女吧。
  “司徒征。”
  他似乎是觉得她忘记了他名,提醒她。
  纪襄顿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有些难为情,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侧过身去抹了含着的一包眼泪。
  在这个小插曲后,她心中依旧是满腹委屈,和她一向珍爱的自尊受损后那深深的屈辱之感。
  恍恍惚惚间,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却是心跳如鼓,四肢都像是被那一句公然嫌弃的话抽走了力气,酸软得很。
  司徒征没有开口催她,却也没有推门而入,静静地立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
  殿内想来已是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声鼓噪,笑声舞乐声已近狂放。
  一门之隔,殿外却是沉默相对。
  他没有就章序的话多言什么,令神智已经恢复清醒的纪襄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诚然,司徒征的性格绝不会为她打抱不平,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熟识到这地步。但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他听到了的意思,纪襄光是想想,就又想哭了。
  不知为何,她很确定司徒征应该是听到了。
  纪襄平复心绪,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自觉回宫后能在太后面前混过去了,才同司徒征礼貌道别。
  “回吧。”
  司徒征道,他已来迟,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静立看着纪襄彻底走出了临华殿的宫阙。
  宫道已经空空,他才走了进去。
  殿内觥筹交错,只空一席,长长的桌案上水陆毕陈,八珍玉食。见司徒征姗姗来迟,众人都笑着打趣了几句。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殿下见他的小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司徒征道:“是太后命人送来的。”
  半句话也没有提纪襄。
  众人隔空谢了几句太后,各自喝酒去了。若是旁人来迟,必然是要被罚酒捉弄的。只是司徒征为人清淡,他在出京前,便不爱说笑不喜酒乐,令人不好接近。
  如今在南地古刹修行五年,还有传闻说他修行的是一门童子内功。不然,怎么会陛下几日前赏赐他两个美人,他都拒绝了?
  是以,众人也都识趣地不去招惹他。
  宴席上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太子笑着轻声问坐在一旁的司徒征:“可是有事?”
  “无事。”
  他轻描淡写地回道。
  -
  纪襄成功敷衍过了太后,推说身子不舒服,回了卧房。
  一回到卧房,阖上门,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枕上低声抽泣。
  她和章序青梅竹马多年,从未想过,他竟然对自己如此嫌弃。
  不得不认清,章序大约是并不愿意娶她的。只不过是因为太后看中她,才让自己的侄孙娶她。
  纪襄少女心肠的绮梦,在隔着扇门的冷言冷语里,彻底碎了。
  第一回见到章序是何时,她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此后年年岁岁,总是在长秋殿里见面。等年岁渐长,便是他悄悄拿石子砸她窗户,她若是不出去,就一直砸。
  两人偷偷溜到一处,说说笑笑。
  他会给给她讲宫外的事情,给她捎带些小玩意。
  纪襄的哭声渐响,添了几分茫然不知所措。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要这样落她颜面。
  如果对她全然无意,为何半个月前还在砸她窗?
  不过须臾,她就收声咬住了手帕,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太后或是其他宫人的询问。
  幸好,很快便能出宫了。
  家里纵然有千般不好,至少能让她哭出声响来。
  第3章
  恍若一瞬,已是纪襄出宫前三日了。
  这些时日,她虽然不对旁人言语,却默默想了许多,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和章序成婚了。
  反正,如今只是口头上的婚约。现下叫停,还来得及。
  一想到章序那张明俊张扬的脸,她又是恼又是恨。
  她是不愿意嫁给一个并不情愿娶她,甚至当众说她不好的郎君。如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乖乖嫁给他,那真是自轻自贱了。
  而他,这些时日也没有来给太后请安。
  这日,太后不用她陪,纪襄坐在屋内习字,忽地有小宫娥面色惶惶地进来通报,陛下召见她。
  说着,小宫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纪
  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脑中如空,循着本能放下卷起的一截衣袖,走到梳妆台前开始重新梳妆。
  等闻讯的几个嬷嬷宫娥赶来,纪襄才找回一丝神智。
  陛下召见她做什么?
  长秋殿的宫人围在她身边,给她调弄钗环的位置,寻不出一丝错处后,才让纪襄起身。太后也觉莫名,让唐嬷嬷给她强调面圣的规矩。
  话才开了头,在外等候的御前内官已命人进来传话催促。
  太后只能最后道了一句:“你去吧,别惹出什么事端来,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纪襄应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当今皇帝年号景瑞,在做皇子时一向勤勉,颇有贤名。御极初期,也有过日日早朝,宵衣旰食的勤政时候。但没多久,皇帝便免不了当下贵族浪荡子习气,沉迷马球狩猎,长日饮酒作乐,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别院。
  而在皇后薨逝后,皇帝一改过去游乐习性,深居简出。
  但若说皇帝对发妻有多深情,他宠幸嫔御也从未停过。
  六年前,景瑞帝在宫城外西南处建造了一座宝庆宫。自此,独居于宝庆宫中,每月回宫一次给太后请安。其余妃嫔皇嗣想见陛下,都得事先请命或是陛下召幸。
  纪襄跟着御前内官们走了一段宫道,换上了马车。坐稳后,才察觉自己的手在轻颤。
  她丝毫没有觉得荣幸,或是激动。对于这位陛下,她只有深深的畏惧。
  章太后只年长皇帝八岁,是先帝继后。有一回在长秋殿里说了几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的闲话,讥讽她用度奢靡却以贤德节惠自居。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御前太监前来,笑眯眯地和太后请安后,重重打了当时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林嬷嬷两记耳光。
  当时纪襄十岁,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觉那掌风迎面而来。
  她毫不怀疑,假若章太后不曾名下抚养过陛下几年光阴,这耳光必然是打在太后脸上的。
  而太后在此事之后,虽吃了教训不敢再闲话先帝元后,却还是常常议论当今后宫宠妃。
  只不过,陛下再无任何表示。
  纪襄心知陛下在长秋殿必然是有耳报的,她猜测过好几回,却还是不知道是谁。
  她想不出陛下召见她是为了什么。陛下竟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都令纪襄惊讶不已了!毕竟,她在长秋殿里面圣皆是垂眉敛目,太后也不曾特意介绍过她。
  车马轧轧,不论纪襄心里有多紧张害怕,宝庆宫还是到了。她从未来过这里,殿宇连绵,玉阶彤庭,瑶台银阙,是个比宫城更豪奢的煌煌地界。
  虽不见奇花异草,空中却泛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馥郁暖甜香味。
  纪襄不敢东张西望,垂首走在光洁冰冷的汉白玉地砖道上,跟着走路悄无声息的一行内宦进了陛下燕居的寝殿。
  初入殿内,落针可闻,走了许久才停下。殿内不见陛下人影,虽是半早,但窗牗紧闭,四处皆是罗帷玉屏,晦暗茫茫如黄昏时节。引纪襄进来的内宦都退下了。
  她对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层层翠幕珠帘前的崔内官行礼致意,在他眼色中明白陛下就在帷幕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