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要不要唱两句歌?”赵野忽然开口,想让她放轻松些。
  不要。她用力地摇头,瘪着嘴答,“你别跟我讲话,我一说话就要掉下去。”
  他哪儿见过胆子这么小的人。男人解下别在腰后的水袋,拔开木塞仰头往嘴里送了几大口,忍不住看着她笑,而后心软,奖励她,“上面那棵最大的树看到没。只要爬到那里,后面那段路,我背你上去。”
  哪棵。章絮扶着树干起身,拧着脑袋看,看见一棵无比粗壮的柏树,像把伞,从高处斜插出来,在脑袋上盖顶蘑菇。
  “你不许骗我!”她又期待又害怕,果断冲着他威胁道,“你要是骗我,我今晚不跟你睡觉。”
  赵野顶顶腮,点头,接着往上拽了拽绳子,催道,“嗯,不骗你。休息差不多了,走吧。”
  但这山是这样的,底端崖壁上还有不少小树。她完全能抓着树干一根一根翻上来。就算不慎失足,绳子绕在枝丫间,她也摔不死。可两人愈往上,枝干越少,她若还不能自己站在石壁上,准能把他拽下去。
  既如此,章絮的心情便随着两人上升的高度与愈发空旷的石壁逐渐紧张起来。
  石壁不知从哪一刻起变得光滑无比,所见之处再无能用的大隔断。她连着三回从下一处落脚点上滑脱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颤动了嘴唇,又低头看了眼脚下的丛林,开始不住的胡思乱想。
  她先想,自己居然能同一只壁虎一样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紧紧抱着这山,与它融为一体,她又想,自己竟然趴在山腰上,头上还有那么远的路要爬。再想,绝望了。
  “……不行。”章絮的嗓子里突然冒出几分哭腔,“不行,我要掉下去了。”
  她垫脚站在某处只有半个脚掌宽的平台上,语调颤抖,“……我腿上没力气了。”
  腰上的绳子还在往上拉,可她不剩一点儿力气,贴在石壁上垂眼往下看时,就觉得身子要往外飘,要脱离这块平台。一想到这,女人的心就禁不住狂跳。
  赵野是个坏男人。赵野是个狠心的男人。她急红了眼睛这样想。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挂在这石壁上,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呜呜……”她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抓不牢上面那块凸起,便抿着唇开始掉眼泪。手指要没力气了,脚掌也开始剧烈抖动,心里的恐惧消除不了一点儿,闷着嗓子就开始哭。
  赵野听见了风里的哭声,然而他们所在的位置没有能让他们休息的落脚点,停不了,只能一
  鼓作气继续往上,便好言相劝,“别往下看,还差两丈咱们就到了。”
  但他的言语在章絮听来是那么的冷淡,好像她的生死与他无关。自己就是一块挂在他腰上的猪肉,同他每天吃的那些无差。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
  “呜呜呜啊啊──”她张着嘴大哭,哭天哭地,哭得身子颤得更厉害,叫他的余光轻易瞧见,“我没力气了……呜呜……”她都不敢松手擦眼泪,任由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掉在脸上,掉在衣服上,掉进山涧里,“你懂不懂……我说了我没力气了,就是半寸我也爬不动了……呜呜呜……”她越哭越上头,干脆放开了嗓子嚎。
  这哭声实在,比她夜间小猫般的低吟诚实太多,要他彻底心软。
  “怕高么?怕高就闭眼。”他突兀地开口。
  怎么可能不怕。她哭得双眼模糊也知道自己站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离阎王不过半寸,吸了吸鼻涕强自镇定地询问,“……你想做什么?”
  她眼下只期盼着他能直接把两人瞬移到山顶去。
  “把你拽上来。”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怎么拽?”章絮觉得自己一个人扒在石壁上都有够难受的了,还给他当包袱。所以心里把他骂得没眼看了,嘴上也不答应。
  “你管我怎么拽,让你闭眼就闭眼。”赵野想了想,干脆松开左手往后甩甩,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肌肉,让另一只手挂着。而后换手,在一个只有三指宽的小石块上做轮换,“准备好了就闭眼、松手、抓绳子。”说完又怕她情绪上头乱晃一通,继续叮嘱,“别蹬墙,蹬了咱们真得死。”
  章絮除了信他没别的办法,这种时候只有赵野能把她救下来。
  于是松了双手,紧紧地抓住了系在两人腰间的麻绳,脱离石壁,彻底悬在空中。
  空中,百丈高的高空,连鸟都不到这儿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她的哭声和赵野的喘气声。
  她不算重,七尺的身高只一百四十斤(160cm,35kg),薄得像张纸。可这张纸再薄,落到三根手指上也是难以想象的负担。赵野身子跟着一沉,重新吐了口气,仰头看了眼不过两丈高的那棵柏树,毫不犹豫地抬手抓去,那矫健的身姿,像虎、像熊、像侯、像豹,能自由行走与岩壁间,不过章絮十次呼吸的时间便成功翻上了他们此前约定好的柏树树干上。
  他没想过会到这里来。
  正常人都爬不到这里,哪怕借了力也做不到。他就是等着这女人觉得难了,哭着喊着闹着要回去,不想去河西的事情。可她倔得像头牛。
  赵野在树干上找准位置坐下,紧跟着摸起挂在后腰上的绳索,往上拉,一尺一尺地往上,直到听见章絮断断续续的哭声,听见她小声骂自己“坏蛋”,看见她紧闭的双眼,看见她满脸的泪痕。
  “知道我是坏人还跟着来。”他摸到了女人的手,放心了,长吐一口气,将她的小臂牢牢握紧,接着一把就将她提起来,提到身前,让她岔开双腿,面对自己,正坐于前。
  她被这样的举动吓坏了,坐在男人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不能睁眼,不敢说话,无论肚子里想说什么,都得呜呜咽咽的哭一阵儿,“……你别跟我讲话……呜呜呜……我一说话就要掉下去。”
  “我不和你说话和谁说话,你是我娘子。”赵野拍了拍她的背,要她放松些。
  女人不理,觉得他坏透了,像是故意要看她出糗,挡着脸自顾自地落泪。
  男人靠在石壁上望着她,喘息。这一趟累人,比他想的累很多,但没想过会摔下去,没她这么多担心。所以这会儿扶着她的腰,有一句没一句的陪她说话,“知道我是坏人还跟来,你不是很聪明么?怎么看不出来我是坏人。”
  章絮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哭够了,心脏稳重些了,两只小手从自己坐着的地方开始摸,摸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它们都比石壁柔软,又是温热的,给了她无法言明的安全感。她不犹豫,一低头就把脑袋埋了进去,像抱着那根小树枝一样抱紧了他的腰,一动不动。
  得了。还想给她擦眼泪,这会儿全蹭衣服上了。赵野失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又夸,“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这座山除了我,没人可以到这儿来。”
  她才不稀罕,喉咙里吐出一声冷哼,就继续缩着脖子窝他胸口里了。
  第16章
  悬崖上狂风阵阵的,上一阵还未过去,下一阵就撞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把两人的鬓发吹乱。这里没有荫蔽,太阳就在抬眼能看见的地方,晒得人口干。
  赵野记得以前在军营里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种酷刑,把人扒光了丢在荒漠上暴晒,不给吃不给穿,用铁链子把双手双脚锁死了。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种族,不论男女老少,只要像虫一样在沙地里翻滚几日,就会如无意外地化作一具干尸。
  他以前觉得这种事与他无关。他身强力壮,打得过、杀得快,不给别人留一点儿把柄,就算被俘被抓,也都不是他的事。
  可当怀里这位掌心破了个小口子、大腿被绳索勒得发疼、随便吓两下就会痛哭的女人也要亦步亦趋跟上来时,他忽然觉得那时候不在乎的事情此刻都跟他有关了。
  “娘子……”他望着太阳,直视它,一直等到章絮情绪稳定了,哭声停了好一会儿,才好奇且严肃地问,“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河西么?”
  赵野起初觉得,章絮是因为逼嫁,气不过,才同自己说气话。可这几日过去,她完全没有因为嫁了人脱离娘家而减轻半分想去河西的愿望,他便忽然觉得,章絮想去河西是真的。
  “如果是杜兄弟的原因,我可以帮你走这一趟,我帮你把他的墓迁回来,你就在虢县等我。只要我没死,我肯定回来找你。”他觉得带她玩了一天,也够了,她体会过上路的感觉,不会太遗憾。
  没有什么男人值得她走这么一趟,杜皓也不值得。
  河西的太阳太烈了,一定会晒枯她。
  “不……”她的脑袋靠在赵野胸口上用力地摇了摇,是上了悬崖后第一次没有犹豫地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我要自己去。”
  “为什么?”他再问,“你们人,你们人做每件事之前不都得有个理由么?士兵上战场是为了家人,匈奴南侵是为了过冬的口粮。你呢,为什么?难不成你去了,杜兄弟就会起死回生?难不成你去了,边关就会安稳如初?难不成你去了,天下就会太平么?什么都不会改变,你还要搭上这半条命,这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