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臣妾先告辞了。”冷元初瞧见有太监站在远处,不打扰温行川,转身走了。
  坐着轿子来到天牢,冷元初扶了一下头顶的堕云髻,整理好团绣领口,将手搭在一旁毕恭毕敬的宫女手背,在一众女官簇拥下,挺直腰杆走进天牢。
  没想到,先遇到的,是韩若,和坐在角落里沉默的冷元知。
  “伯母!”冷元初看到韩若皮肤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疤,眼泪飙出,“怎会如此……”
  韩若隔着牢笼,为冷元初拭去眼泪。
  “孩子,不必为仇人哭泣。”
  冷元初怔住。
  “你不需要为我这样的人流泪,我曾经险些害死你。”
  “什么?”冷元初无法理解这句话。一旁的冷元知寡淡启口:“当年冷元朔将你托付给母亲,是母亲故意将你遗落在村口,让你挨了冻。”
  冷元初的目光从韩若身上滑到堂哥,喉咙里被什么堵住一般。
  她以为是韩若和冷元知想要与她割席,但那漫长冬季刺骨的寒意,从骨缝中溢出,不断提醒她,确有此事。
  她秋蘅,在生门敞开的同一年,差一点亡于冷家庄的村路上。
  “您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因为什么?告诉我。”
  冷元初强压着身骨无法抑制的苦痛,问了出来。
  韩若背过身,不再多言。
  “你父亲秋郅、伯父秋菻,是杀害我父亲和兄长的凶手。”依旧是冷元知,残酷地向她说出真相,“秋蘅,别再回来了,去温行川身边,好好生活吧。”
  冷元知话语如铁钉一般,凿进冷元初柔软的心脏。
  空窗悬光,一片寂静。
  “这些年我无数次想恨你,都不得成,是你不被浊世污染的善良,救了你自己。”韩若尽可能平静说道,“孩子,既然蘅元帝让你坐在皇后之位,就做一个懿善懿德的好皇后,以坤仪安天下,用良善佑苍生,别再让轮转不休的仇恨,毁了卿卿性命,不管你姓冷还是姓秋,都要记住,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伤及无辜。”
  “走吧,元儿,别再回来了。”冷元知站起身,彳亍走到冷元初面前。
  隔着牢不可摧的铸铁监杆,冷元初从没见过这样的堂哥,鬓角一夜全白,眼中猩红的血丝与瘦到塌陷的脸颊,都让冷元初清清楚楚明白,他变了。
  冷元知突然嗔怒,大吼道:“离开这里,滚啊!”
  ……
  冷元初强撑着精神,稳住步伐来到羁押邱馥的那间通风舒适的牢房。
  邱馥没有穿女囚服,端坐在牢房的木椅上,看到头戴凤冠的冷元初进来,难得露出一抹笑。
  “早知道你是元朝的女儿,我就对你好点了。”
  冷元初没有任何表情,克制着道:“你叫我来,想说什么?”
  邱馥转了一下眼球,笑得依旧从容,“我没想到皇帝是个重情的,或者说,没想到你还算有本事,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从前是我看扁你了。”
  “您直接讲重点。”冷元初打断她的自说自话。
  “重点?我是你祖母,侬个小辈不能这样和我讲话的。”邱馥抬手理了一下花白的发鬓,再道,“你得努力保全你爹和你小叔啊。”
  冷元初没有表露应允之意,转过身要走。
  “囡囡!”邱馥莫名心慌,叫住冷元初,语气难得低下来,“你去和陛下好好求情,让他放了你爹爹和二叔,好不好?”
  邱馥这辈子算是为了两个儿子,强撑着留在冷兴茂这个强盗的身边四十多年,现在老东西已死,这家族里反倒是没了撑局之人。
  这两天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该舍下脸面,用让她身败名裂的方式,保下儿子性命。
  但现在,得知眼前这位好命的女子极有可能是她的孙女,哪怕冷元朝不承认,她也得用尽力气抓住这个救命稻草。
  当然,她还是无法在这个来自乡野、她从认识的第一天就嫌弃的女郎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再旁敲侧击提点一句,希望她能识趣:
  “你得再努力些,或者,再给陛下生个孩子?”
  “我与陛下的事,不劳你费心了。”冷元初只想这辈子最后一次再见这个老太太,由着她絮絮叨叨讲完话已经是她的仁慈,现在,该她审问些什么了。
  “为什么让慧菱,或是阿萱,下毒害我?”
  邱馥听不懂,“什么意思?害你?她们是你领进府的,你管教不好,怪我?”
  冷元初一眼不错盯着邱馥,老妇一如既往的巧言令色,并非指示丫鬟害人、死不承认的神态。
  温行川一直在为她查补汤毒药之事,赵叡前几日曾向她禀报进度,昔日王府家仆全部被查过,膳房、下人的耳房,乃至敬和堂敬霭堂,均没有任何藏匿毒药的痕迹。
  除了慧菱,阿萱,就是小琯,她们都已亡于宫变之夜,难道,这件事再也查不出结果?
  -
  冷元初离开天牢前,见了冷元朝,他也只是叮嘱她在温行川身边好好生活,支撑住他,统治好大燕江山。
  冷元初听得出,父亲话语里藏着心事。
  她想再见冷元朔,但没寻到他,牢头说皇帝昨天押他去往别处。
  冷元初听罢,默默接受事实,温行川的决定,她做不得主。
  再路过冷元知的监牢,她没侧首看他,自然不知,将她捧在心头的男人,是在用他最后的方式,托举她好好活下去。
  “别再思我念我了,元儿,把我忘了吧。”冷元知的指尖转着枯草,哀恸言着。
  他已决意为族人,和元儿最后的幸福赴死,只能用最伤人的话,推冷元初去到仇敌的怀里。
  男人痛苦地低下头。
  -
  离开天牢,有太监传太皇想见皇后,冷元初没拒绝,坐上御辇,本以为会去太皇的军营,没想到,来的竟是慈宁宫。
  温琅一身褐红暗龙常服,立在台阶上,看着他这神秘的儿媳提裙而来,向他行礼。
  “兜兜转转,还是娶了冷元朝的女儿,倒也是缘分。”温琅最近一直在忙着为儿媳寻找投瘴丸下毒的人,今日才回江宁就来了紫禁城,既是要见儿媳,又是想她帮她,向林婉淑求求情。
  温行川早上忙完政事就在这边,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用午膳。
  “以后少去那天牢,晦气。”林婉淑语气平静,为冷元初夹了一筷子醋鱼。
  冷元初低声言“要太后费心了。”再举箸起身,摸了两个沉甸甸的梭蟹,分别摆在温琅和林婉淑面前。
  不小心和温行川的视线对上,冷元初咬了下唇,又坐回他身边,正准备为他夹个茄夹粉肉,见他递过来一个圆满的蟹壳,酥到结膏的蟹黄之上摆满了白花花的蟹腿肉。
  冷元初鼻子一酸,手指一点点触碰着蟹壳锋利的边缘,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把那个滑在翠玉盘边的茄盒夹到温行川的碗里。
  温行川没多言,心安理得吃下,只是看冷元初眼眶红着,暗自叹息,总想让她快乐些,可是阻拦,她不高兴,由着她去了,又是一肚子伤心回来。
  温行川摸了摸冷元初的头,低声问:“你能听瘴丸的事吗?”
  冷元初点点头。
  温琅一边用膳一边看儿媳,见她点头答应了,取巾帕擦了擦嘴,端正坐姿讲道:
  “孤寻着太医院专为刘妩采买药材的路子查去,发现南诏那边有一个村子,附近的瘴树林里能提取出这种毒药。”
  温琅本想亲自去,但手下有那边的旧将得力,带着刘妩遗留下的瘴丸快马加鞭赶去确认。
  这个旧部将用当地的语言问清,当年大燕境内,有两拨人曾购买过这些天然的毒素。
  “两拨人?”冷元初再吃不下去一口饭,思考着,刘妩可以派人去,另一个,是皇帝……?
  温琅叹息一声,小心说道:“那边人描述的采货商人,肥腻无胡,我看画像像宫里的李福全,那便是宫中所为。但另一个,指向的是斛康商局。”
  斛康商局,是冷兴茂创办,威震海内的第一商号。
  温行川紧张看着冷元初,怕她被吓到喘不过气,但冷元初面色十分平静,甚至,比他因听闻“瘴”字遽然慌乱的神情,还要镇定。
  “您的意思是,冷兴茂也有能力制作瘴丸是吗?”冷元初问道。
  温琅点头,随即补充一句,“这些都有证据证人,绝不是你公公我为了说下毒者不是温裕故意欺骗你……”
  “没事的。”冷元初点点头,“儿媳谢谢公公。”
  温琅心里一暖,但也没忍住说:“只是希望你寻到真凶后能与川儿好好生活……”
  温行川立刻打断父亲的话:“不要给她太多压力。”
  父亲的话会被妻子误解为承恩受报,他不想冷元初为了各种原因留在他身边。
  他只想,她能重新爱上他,像他爱她一样。
  温琅领会儿子的意思,不再多谈,问了几句孙子孙女的事,再看向他的夫人,想向从前那样握手,被林婉淑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