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12节
  邱志勇一愣,“你嫂子手里哪有钱?”
  邱志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言语。
  邱老实目中精光一闪而过,整个人放松了几分:“钱好还,怕的是王弈臣叫赵文霖以故意伤人罪报警……你大哥要是进去了,我怕影响你日后考学、升职……”小儿子学习不错,如今高考已经恢复,努努力,如何不能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前程。
  邱志杰缓缓垂下眼帘,“王知青那儿,阿爸不妨送些钱票吃食,托邱大夫递几句好话,先把人稳住。”
  邱老实打量眼小儿子,没说话,两手交握,十指相扣,大拇指互相摩擦着,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唉——,也怪我当年太轻狂,没把褚辰这个小儿放在眼里,抄家、批斗、殴打、排挤、打压,几次三番,把人得罪狠了。这几年,大队里很多事,明面上他是没亮爪,可事后,我细细琢磨,哪哪没有他的影子!”
  当年工农兵大学,褚辰下来,他最好的朋友蒋济安顶了上去,很多人都以为是蒋济安举报了褚辰,这才换来了上大学的机会。
  那封匿名举报信,他也以为是蒋济安写好,偷偷塞他家门下的。
  所以,他才一力推荐蒋济安去贵州大学读书。
  可事实呢?
  72年,褚辰凭一已之力,筹建起了食品厂,这么聪明的人,他得罪的彻底,心里如何踏实?
  将褚辰来月亮湾大队后的表现回忆一遍,他找人验了那封信的笔迹,万万没想到,竟是褚辰自己写
  的!
  也是,通知书久久不下来,他那么聪明,如何猜不到家里出事了!求证,只需去县里打通电话。
  从那开始,面对褚辰,他就提高了警惕,却也没觉得有一日,自己会斗不过他。
  然而,9年,他下乡的九年,织就的人脉网,岂又比自己少了?
  自己干的都是得罪人和行贿的事,他呢,结的都是善缘……有的更是恩同再造,如那十几个跟他一起建厂的食品厂职工,如被他从志勇手里救下、且已经回城的两个漂亮女知青……
  这次的事件,他不信,褚辰没插手。
  志勇为什么会玩牌,还不是过年,年轻人凑在一起,跟他学的。
  ***
  “俞知青,”六狗子提着篓泥鳅,嘴里含着块邱志杰给的糖,赤足奔到坝坝上,隔着一片片摊晒的谷子,高声喊道:“志勇哥叫你回家一趟。”
  俞佳佳翻谷子的动作一顿,心下有股不好的预感,邱志勇跟王弈臣在田坝里打架的事,方才邱卫红过来替她阿妈看谷子时,已经跟大家说了。
  邱志勇那人,最是外强中干,在外逞强受了气,不是往他阿妈身上撒,就是变着法的找自己的麻烦。
  直起腰,抹了把额上的汗,俞佳佳不想回去,却也知道,邱志勇这股气现在不撒出来,晚点也是要往自己身上使的。
  她前几天刚流过孩子……
  “六狗子,”俞佳佳跟妇女主任请过假,过来道,“又去摸泥鳅了。”
  六狗子正跟他阿奶显摆自己捉的泥鳅肥又大,闻言笑道:“嗯呢,昭昭喜欢吃,自己又摸不到,我等会儿宰杀了,洗干净,给她送一碗。”
  “你俩感情真好!”俞佳佳感慨道。
  六狗子嘴一撇,曳曳道:“谁跟她好了,小丫头片子,娇气的很,我才不跟她玩呢。”
  俞佳佳失笑:“那你还给她送泥鳅?”
  “她阿妈给糖哩。”上次河虾、螺肉换了半包红糖,六狗子瞧着篓里的泥鳅,心下琢磨:也不知道这点东西,能不能请邱姨去趟双鸭寨出诊,阿妈说五姐差不多就这两日生娃娃。
  俞佳佳笑笑,“别发愣了,走吧,回家。”两家是邻居,有六狗子在,真有啥事,他也能帮自己跑跑腿,唤个人。
  赵阿奶心疼地给孙子擦擦脸上的汗,叮嘱道:“快回去吧,老实地呆在家里宰泥稣,可别往外跑了。秋老虎毒着哩,别晒秃噜皮了。”
  六狗子应了声,跟俞佳佳回寨。
  第14章 俞知青要死了
  拿着从俞佳佳皮箱夹层里搜罗出来的存折,邱志勇一遍遍数着上面的零,无论数了多少遍,他还是不敢相信,俞佳佳,一个小小的知青,一个被他欺凌了吭都不敢吭一声跟他回家的黑五类,竟有这么多钱,这么多……
  俞佳佳在大门口跟六狗子分别,一脚踏进院坝,就感到了一种诡异的静。
  堂屋门敞开着,黑洞洞的瞧不见一个人,西厢门也大开着,却听不到丁点声音。
  以至于,她穿着婆婆给她做的千层底黑布鞋走在三合土夯实的院坝里,咄咄之声响彻双耳,有那么一会儿,她竟不敢抬腿。
  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掌心汗津津的,一片水渍。
  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喉咙滚动了下,俞佳佳强制镇定地朝西厢走去:“志勇、志勇……”
  走到门口,俞佳佳才瞅见那个半隐在暗处的身影。
  “咳,吓我一跳,”俞佳佳拍拍胸口,娇嗔道,“你在家啊,叫你也不知道吱一声……”
  邱志勇转身,扬扬手中的存折:“怪不得你爸是历史反g命呢,这是贪了多少啊……”
  “轰隆”一声,似有个响雷在耳边炸开,俞佳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随之她疯了般朝邱志勇扑了过去:“给我,还给我——”
  ***
  邱家正房是五间砖木结构的大屋,穿斗式悬山小青瓦顶,木雕装饰十分考究,建于清末民初,几十年的老屋,每年秋冬都要修缮维护。
  东屋是邱秋和褚辰的卧房,中间是待客用的堂屋,西间原是邱秋放药材的地方。
  昭昭今年三岁了,自觉是个小大人,夏天时,非要自己睡。
  邱秋便让二妮和韩鸿文将药材收拾出来。
  一些常见的让二人搬去了医务室;贵重的要么送去了收购站,要么收在了堂屋架起的阁楼上。
  屋子收拾出来,褚辰从供销社买来清漆、白灰、水泥、沙石,重新刷了墙、铺了地;找二妮她爹做了套榆木家具。
  怕她冬天冷,厚棉被压人。上月,邱秋用褚辰拿回来的工业券找人换了些蚕丝,请桂花婶帮忙缝了两条三斤重的蚕丝被。
  张念秋来后,跟昭昭住。
  如今还能住人的地方,惟有西耳房了,东耳房放了阿爷阿奶、邱爸和大伯邱家栋的旧物。
  西厢有两间,一间灶房,一间放了粮食、菜干等物。
  邱家宅基地大,住房和前院只占了三分之一,后院早先被邱爷爷种了几棵果树,树下散养着鸡鸭鹅,又修着一个马棚和猪圈。
  结婚后,邱秋让褚辰把几棵不怎么结果的果树砍了,鹅吃了,猪卖了,鸡鸭圈起来,马棚隔离在一角,剩下的地,开出来做实验田,种了金银花、天麻、金钗石斛和黄精,都是一两年或是两三年就可见收益的经济药植。
  金银花绕着后面院坝围墙,邱秋四年前种植了一百多株,从扦插到开花,只需两年,每年从五月下旬开始采摘,一年有四茬花,每茬花期在7天左右。
  今年最后一茬,还没开。
  院坝西边种植着一片天麻,去年冬天栽的,采摘时间在今冬或明年初春。
  东边中的黄精,要等霜降了,才可以采挖。
  中间种的是金钗石斛,石斛属兰科,它们依附于植物,通常长在树上,不同品种的石斛,开的花和特点都有所不同。
  金钗石斛因其茎,两头细,中间粗,整枝扁平,色泽金黄,形如古代的“发簪”而得名;又因药用价植堪称滋阴圣品,故被道家奉为九大仙草之首。
  邱秋早几年就开始以松树皮、木炭为基质,育种成苗后,栽种于一个个横截的青杆树桩上,如今已成规模。
  这一批,刚开始封顶,离采收还要半月左右。
  去年采收的存的还有,邱秋突然想吃金钗石斛炖鸡了:“二妮,等会儿把那只不下蛋的老母鸡宰了,抓把石斛炖上。”
  赵文霖正收拾了西耳房的杂物出来,往后院放马料的仓库搬,闻言,吸溜了下口水:“邱大夫,能搭个伙不?多少钱,你说。”
  昭昭拿着个小扫帚,在屋里帮忙清扫地面,听闻妈妈要二妮姑杀鸡,忙跑出来,拄着扫帚把道:“二妮姑,我想吃辣椒炒鸡杂。”
  二妮无言,前天是钵钵鱼,昨天是板鸭,今天又是鸡,多亏褚主任现在工资高!不然,就得像前几年,褚主任下班回来,为了邱秋姐一口吃的,还要去田里钓黄鳝、摸螺丝,上山捉兔子、逮竹鼠。
  “邱大夫?”久等不到回答,赵文霖急道,“一个月二十块钱怎么样?粮食蔬菜,我们自己带。”他们每个知青过来,大队长都给他们在山脚分了半亩荒地,想吃菜,自己开荒,自己种植。
  早先知青们的地,养熟后,都被收了回去。
  他和表哥的地,太过贫瘠,荒草都不怎么长,第一年勉强开出来,种了黄豆;第二年又种了黄豆,稀稀疏疏的,没啥收成。今年便点了玉米,种了南瓜和小白菜。
  前天他看了,玉米虽说出穗少,长的小,倒也能摘几篓。他们种的晚,现在正是吃嫩玉米的时候。
  “等会儿,我去自留地摘几个嫩玉米回来,搁鸡汤里一煮,保管又嫩又香。”
  邱秋蹙眉,“你和王知青都搁我家吃?”
  “对。”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何况是两个青壮年,一个还要养伤。
  邱秋下巴朝二妮点点,“你问她,我家一月的伙食费是多少?”
  这个还真不好算,家里不是肉就是鱼的,有家养的,有病人私下送的,有用票找人换的,还有一部分是褚主任从外面拿回来的。
  “再添十块。”已缝好额上伤,头上贴着纱布,门板架在两张长条凳上,盖着毯子躺在木芙蓉下的王弈臣,开口道。
  邱秋想了想,道:“行,这十块给二妮,辛苦费。”
  二妮脸一红,忙摆手道:“我、我不要。”
  “你傻呀,”张念秋一点她的额头,恨声道:“人家缺你那十块钱吗?反倒是你,有这十块钱,一件新衣服上身了。再说,多做两人的饭,你以为很轻松吗?又洗又刷,又炒又煮,多麻烦啊!”
  收拾好屋子,安置好王弈臣,赵文霖去大队部打电话报警。
  刚一出门,就遇到了拎着大包小包过来的邱老实父子仨。
  “跪下!”邱老实一脚踢过去,邱志勇扑通一声跪在赵文霖面前。
  赵文霖吓了一跳,邱志勇头上脸上皮带抽的地方,全都肿了起来,血葫芦似的,整个头大了一圈。
  邱老实扬扬手中提的活物,笑道:“赵知青,王知青睡了吗,我拎来两只鸡、三只鸭和一包土人参,那儿,志杰还牵着一只羊,你看搁哪?要不要先把羊宰杀了炖上,给王知青好好补补?”
  赵文霖哪见过这阵仗,几步退回院中,伸手去关竹笆门。
  邱老实手里的鸡往前一递,卡在两门之间,“赵知青,有话好商量,王知青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百分之百满足,除了……”
  “除了什么——报警?”赵文霖白眼翻他,冷然道:“休想!”
  邱老实凑近了几分,小声道:“你们以为让志勇变着法写张欠条,我就没你们赌·博的把柄了?”还是太年轻,把事想简单了,以为一张欠条就把志勇拿捏住了……
  “你有本事去公安局告我们呗,当小爷是吓大的!”
  “耗子,过来。”邱志杰朝身后招招手。
  一个尖嘴猴腮的精瘦青年,从远处一棵粗壮的皂荚树后走了出来,低着头,也不瞧赵文霖,两只脚磨蹭着,半天没走几步。
  邱志杰满意地看着赵文霖脸上的表情变化,笑道:“还需要我把另外两人找来吗?你要相信,有时候人证比物证更重要!毕竟,物证是死的,人是活的……与其你和王知青陪我哥他们进去,不如大家各退一步,你看?”说着,塞了一个厚厚的信封过去。
  “这是一千块钱,你们要是同意,就把那张欠条撕了,大家握手言合。放心,”邱老实笑道,“田坝上的承诺,我记着呢,需要什么书,我帮你们找,需要什么样的老师,我帮你们请,保证一个多月后,你们顺利参加高考,拿到回城的通知书。反之,鱼死网破,也不是不能发生……你们家是有权有势,可你要知道,有时候,外面的权势在这小山寨,它一文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