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会更好 第109节
  早在两个月前,警方就利用石赟提供给颜宁的证据,对这一家四口跨越20余年间的犯罪行为进行了侦查。在会议上,颜宁曾通报了警方目前掌握到的成果:
  “吴文雄,男,1964年生,户籍地宁夏银川,出生于北京东城。在有证据可循的二十一年里,他先后逃亡多地、涉及6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过失致人死亡罪、放火罪、冒名顶替罪、职务侵占罪、盗窃罪、强制侮辱妇女罪、诈骗罪、污染环境罪、伪造及变造居民身份证件罪等多项罪名。”
  或许,这些只是时代云烟中的几粒尘埃罢了,颜宁不相信这是吴文雄的全部犯罪行为。就比如,假设没有其他共犯的参与,吴文雄一个人是无法伪造那场矿难的,但那些工友又是如何成为“共犯”的呢?
  警方曾顺着吕春贵的矿追溯到了一个个名字:比如韩援朝,当年做工时登记的是1953年出生,但在2004年的某个周末,他说要去棋盘井镇运货,随后就不知所踪。多年后,警方查询他登记的身份证号才得知,真正的韩援朝早在非典期间就遗失了身份证,而此人一直安分守己的在青海西宁务工;再比如邹益民,做工时登记的是1962年出生,但此人在来黑矿后第二周就突然失踪,失踪前留下书信说他无法忍受黑矿的艰苦,但警方在户籍系统里根本查不到此人的身份信息。
  这些冷冰冰的名字,或许可以印证一件事情:在吴文雄获得“屠广志”这个最保险的身份前,恐怕还有另一段黑暗的往事。
  “石彩屏,女,1965年生,户籍地宁夏银川,出生于山西大同。在二十二年里,她先后逃亡多地、涉及3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毁灭证据罪、侮辱尸体罪、冒名顶替罪等多项罪名。”
  颜宁还记得,石赟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终于坦白了一件往事:即2002年南长河救人的经历,正是石彩屏给石赟出的主意。
  石彩屏曾说,石赟的成绩远比不上颜宁,想要升重点中学就要想别的办法,既然吴霜要“失足落水”,那就索性通过“见义勇为”的方式一举两得。
  颜宁这才知道,事发当天的“好再来”米线店关门歇业了一天,当时石彩屏就隐藏在河岸的人群中。假如没有那位姓秦的记者挺身而出,石彩屏原本也计划偷偷拍摄石赟救人的照片后寄给报社宣传。
  其实颜宁明白,她想让儿子获得更好的教育,这是一个母亲的良苦用心。
  “石赟,男,1986年生,户籍地北京海淀,出生于山西大同。在二十二年里,他冒用他人身份、涉及2条人命,涉嫌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帮助毁灭证据罪、盗窃罪、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伪造证据罪、包庇罪、绑架罪等多项罪名。”
  在石赟交给颜宁的这些证据和线索中,他自己的犯罪行为是最清晰可辨的。在他的记录中,吴文雄和石彩屏都曾有几段犯罪的空窗期,或许他们确实没有作案、也或许石赟为保护他们而没有提及。
  就比如在1997年彩屏美发厅杀害程剑的案件里,石赟就把全部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称石彩屏没有参与勒死程剑的过程,颜宁猜想,他是想让石彩屏少承担一些因果的报应。但石赟可能忽略了一点,人的罪行虽然能由法律审判,但世间的因果却从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石赟在把全部证据整理完后,给颜宁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想让别人审判我的行为,因为我觉得这是在审判亲情与爱。但相比这个,我更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见证你的明天越来越好。”
  此时,剧场回荡起了第二遍钟声,距离演出开始还有10分钟。
  奇怪的是,在石赟这些浩若繁星的证据中,唯独没有涉及吴霜的只字片语。由于石赟已经对吴霜恨之入骨,肯定不存在想继续保护她的理由。
  所以,警方在梳理吴霜二十八年来的成长之路时犯了难:如果说她推回艳艳落水的行为涉嫌故意伤害罪,可吴霜一口咬定是回艳艳失足落水的话,由于证据已经灭失,仅凭回艳艳的证词,也无法认定吴霜有蓄意侵害的主观动机;如果说她教唆父兄杀害林玉华的行为涉嫌故意杀人罪,可就连石赟也拿不出书信来证明吴霜确实参与其中。
  或许吴霜早就知道疑罪从无的原则,更知道她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逃脱法律的制裁,在既不足以证明她有罪、又不能证明她无罪的情况下,她就可能在审判阶段被推定为无罪。
  什么证据都没有,吴霜的行为就像她最挚爱的白色一般干净:凡是可能遗存证据的场合,吴霜都没有留下哪怕一句让自己陷入不利境地中的话,无论是最原始的书信还是智能时代的图像音频、再到信息时代的手机或电脑等通信设备的数据载体。就连大学时期受石赟之托去沁凤斋套话的这件小事,吴霜都能瞒着石赟事先请社团特批了一条“去动物园批发采购”的离校理由。
  所在,在面对知情人士的指责时,吴霜可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你有证据吗”?她的眼神是真正的丝毫不乱,语气做到了掷地有声。
  那些年,家人待她如宝贝,视她为“今生拼命也要保护”的目标。
  二十多年来,吴霜的双手清清白白。要么是争取可利用的、要么是除去有威胁的,只要她想,家人们就会去为她做。
  当然,她的话语也很动人——“为了咱们家的明天,请帮我吧”。于是,父母兄长就为她撑起了明天的太阳。一天又一天,阳光周而复始的笼罩着大地,也照耀着吴霜在空中越飞越高。
  此时,剧场回荡起了第三遍钟声,距离演出开始还有最后5分钟。
  暖场音乐戛然而止,剧场内回荡着温馨的观演提示广播。突然间,剧场内的大屏幕亮了起来。听说今天是面向公众免费开放的场次,所以会有出品人发表贺词。
  大屏幕中的金魁西装革履,开始了他的演讲。他说今年是新中国成立第70周年,而今天又是剧目演出的第70场,他说剧目一路走来殊为不易,又说任何风雨都阻挡不了明天的希望。在金魁讲话的时候,姚美钰一直站在他身后,她如今的笑容和仪态已经有了吴霜的影子。
  在金魁讲话结束后,镜头又切到了吴霜。两个多月前,吴霜还深陷在身世的风波中难以自保,但今天的她却依然稳坐在出品人的位置上,向全场观众表达着由衷的谢意。颜宁不知道吴霜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但他却相信吴霜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等待开演的过程中,颜宁身边的几位观众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其中有个自称是文旅局的观众透露道,吴霜曾和金魁秘密签署过一份协议,并从这场分手中获得了颇丰的收益:有房产、现金和股权。
  他还说,曾有同事看到过吴霜两次进出三里屯东街的瑞士大使馆,不知是去办理什么事宜。他们猜测,或许吴霜动了移居海外的念头,甚至正在为此进行准备。
  颜宁听到这里,目光又向主席台看去。然而,那里只剩下金魁和一两位市领导,已经不见了吴霜的身影。
  全场灯光渐暗、音乐渐起,演出正式开始了。
  序幕缓缓拉开,现场仿佛置身于一片武夷山的茶林间,随即黑云压城、山河飘摇。兵临城下时,观众们因金戈铁马的声光电特效拍手称快;生离死别时,观众们又因有情人天各一方的悲情而泪流满面。
  颜宁也沉浸在演出中,甚至为这部剧目的优秀呈现而久久鼓掌。
  晚上十点多,剧目圆满谢幕了。观众们意犹未尽,准备沿着通道准备去观景台,欣赏音乐喷泉广场的新年灯光秀。
  颜宁没有随人群去广场,反而独自走向龙津河畔。
  夜幕下的河畔华灯璀璨,古老的挺秀桥也在现代灯光里焕发出崭新的生机。冬季的南方高挂着红灯笼,远处星星点点的灯阵绘就了一幅霓虹斑斓的美景。
  颜宁从河畔的小超市里购买了四听金德啤酒,听说它的前身是80年代永定啤酒厂推出的夏仙牌。一批批国营老牌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时代发展中,颜宁准备尝尝看它的味道。
  龙津河畔的风缓缓吹来,挺秀塔屹立了数千年,在桨声灯影里美轮美奂。
  这个时候,颜宁突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哼鸣,那似乎是一首歌谣:
  “爸爸是太阳,妈妈是月亮,哥哥是树,妹妹是花...”
  颜宁循声转过头,只见吴霜正倚靠在他身后的护栏上,微笑着问候道:“颜警官,好久不见。”
  这首歌谣的旋律让颜宁回忆起石赟坠楼的那晚。
  那一夜,当吴霜得知石赟身亡后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哼唱起了这首歌谣。颜宁后来才知道,这是1998年一家四口给吴霜共同创作的儿歌,它还有后半段:
  “...太阳照耀月亮回家,月亮滋润树发芽,日月和树守护着,小花快长大。”
  龙津河水依旧静静流淌着,它绕过峰峦、循着山谷、跨了沟壑,随着山形地势逶迤蜿蜒。
  颜宁看着这座依山傍水的美丽山城,向吴霜说道:“最初我不明白‘太阳’和‘月亮’的意思,后来才知道这是你们一家人的代号。”
  吴霜笑道:“是的,而且是专门为了躲避你们警方才发明的代号。对了,在我们家里,你也有一个专属的代号呢。”
  “是‘狮子’对吧?我听石赟提起过。”
  “那他临死前应该和你说过不少东西。但是我猜,唯独没有涉及我涉嫌犯罪的关键性证据,对吗?”
  颜宁听后只是笑了笑。
  这时,吴霜的手机响了,只不过她看到来电人后选择了挂断。
  颜宁问道:“怎么不接电话?”
  吴霜答道:“应该是邀请我去看新年倒数表演,我不想去。”
  突然间,灯光秀表演终于开始了,河对面爆发出一阵雷动的欢呼。五彩斑斓的灯柱霎时间腾空而起,仿佛将夜幕染成一幅湖光山色的锦绣画卷。
  颜宁问道:“打电话的那位是新的追求者吧?我听说你准备移居瑞士了。”
  吴霜叹了口气,说道:“国内舆论沸沸扬扬,大家都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后代,就算我努力的维持公众形象,也不能保证未来风平浪静。不过,我没有任何犯罪记录,而且所有的资产也是通过合法手段所得,就算我想移居海外也没有问题吧?我只是想有个真正的家。”
  听到这里,颜宁问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一直都有家?”
  “你是说我生父母的家,还是我养父母的家?”
  “至少魏诚夫妇一直待你视如己出,给了你超出同龄人的优越条件。”
  没想到,吴霜突然笑了起来:
  “颜警官,那些不是他们给的,而是我换回来的呀!你知道吗?从我14岁进入那个家庭开始,我做了十四年的替身,就是魏明月的替身。我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我合格的扮演魏明月后赢得的奖赏。我之所以学习钢琴和英语,就是因为魏明月生前有这两项特长;他们强行把我的房间布置成魏明月喜爱的粉色,我就表现得非常喜欢粉色,其实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粉色。我经常会胡思乱想,怀疑他们一直都知道我的生父是个命案逃犯,但他们从来不戳破这层关系,因为除了我以外,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和他们的亲生女儿那么相像了。”
  颜宁默默听着吴霜的倾诉,很久后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在你还没有能力去选择的时候,就被迫承受了很多超出你年龄该承受的苦难。但是,这些并不能成为你故意伤害他人的理由。”
  “故意伤害他人?我伤害了谁呢?颜警官,你是公安机关的执法人员,不能代替检察机关随便审判我,这对我不公平。”
  “那你所做的一切对那些破碎的家庭就公平吗?你这一生都在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哪怕伤害你的父母、兄长、丈夫、子女、朋友、恩人也在所不惜。在你的心里,对那些受害者有过一丝愧疚和歉意吗?”
  “当然也是有的,但我更清楚人要向前看,不是吗?颜警官,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明天会更好呀!”
  吴霜说完,转头看向了河对岸的彩灯,那里一片火树银花。
  这个时候,颜宁鼓起勇气问出了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父母的离世,究竟和你的家人有关系吗?”
  在漫天的华彩下,吴霜缓缓开口道:
  “对不起。”
  不远处响起了激昂的交响乐,耀眼的光线交织成堪比浩瀚星河般的壮丽图景。
  颜宁笑了,说道:“你不欠我任何道歉,你欠的是所有曾被你伤害过的人,你欠他们一个明天。”
  吴霜的笑容慢慢凝滞了。
  颜宁又补充道:“当然,你也欠自己一句道歉,因为你刚才错过了最后一个机会,最后一个可能让你还能看见明天的机会。”
  突然间,古老的挺秀桥边亮起耀眼的光芒,一时间将河流映照得亮如白昼。只见周围的灌木丛里出现了无数公安干警,在盛大的灯光秀中将吴霜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一刻,吴霜终于慌了,她环视起周围,只见有申博文、苗灿灿和数十位她不认识的干警,她的指尖不受控制的痉挛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缓缓向吴霜走来。她穿着深红色的风衣,在灯光的照耀下无比明艳,就像吴霜记忆中的模样。
  吴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早在9月下旬,吴霜就第一时间搜集了朱云的十余根头发和两枚烟头,并送去了司法鉴定中心。
  在吴霜拿到鉴定报告的当晚,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鉴定意见,直到终于确认“该检材是魏无霜的生物学母亲”后,吴霜失眠了一整夜。她感到天旋地转,把家中的家具砸了个粉碎。
  从那以后一直到年底,朱云时不时的冒出来,在吴霜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朱云的手中有一份关键性证据,就是1997年2月1日吴文雄向化工二厂的朋友非法购买一氧化碳罐的凭据。按朱云的说法,这张凭据是她从那位朋友的床上睡来的。
  吴霜并没有从吴文雄那里听说过这张凭据,但她辨认过凭据上的细节和手印,能确定这是吴文雄毒害沈丽菊母女前的亲身行为。
  接下来,朱云提出了她的诉求,即她要与吴霜共同生活在一起,一辈子分不散、甩不开、逃不掉。
  吴霜曾高声喊道:“你不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吗?从我三岁以后,你从来没有履行过一天的抚养义务,却要求我赡养你的余生?”
  朱云淡淡地回应道:“吴文雄倒是一直抚养你,但他是什么下场?吴文雄已经死了,但有了这张凭据和你的自白,我会告诉警察你包庇命案逃犯,你可能会在牢里足足熬十年。我听说你最近准备偷偷移居海外,我一定不会让你得逞。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掉我。”
  就这样,朱云在12月中旬再次联系吴霜时,吴霜终于答应了她的请求,并给朱云发送了一条留言:
  “妈妈,以前是我不懂事,没体会到您孕育我的辛苦,现在我想通了。12月31号将是剧目第70场演出,那一天我会进行致辞。所以,我想邀请您莅临福建,我将向世人公开我们真实的母女关系。”
  12月31日当晚,就在吴霜进行完致辞后,她悄悄离开了剧场。
  她离开后不久,露天剧场里响起了序幕雄浑的交响乐。吴霜请朱云上了她的车,并一路向闹市区驶去。对于目的地,吴霜解释说她聘请了市电视台最专业的直播团队,将为她们母女在工作室进行一场公开直播。
  十五分钟后,吴霜带朱云走向了一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在6层的摄影棚里,由邹振等四个人扮演的摄影师和灯光师热情迎接了她们。
  今天的吴霜待朱云很耐心。她不仅等待完朱云化妆,还特意为朱云挑选了一条火热的红裙。吴霜说,她这一生从没有见过母亲穿红裙子的模样,她今天想见一回。
  十分钟后,朱云被要求在露台上进行拍摄。这时吴霜来帮她整理头发,突然将她重重地推了下去。
  随后,吴霜对邹振平静地说道:“千万不要向下看,报警。”
  吴霜已经有了应对警方的说辞,她会说朱云是在拍摄时不慎坠落,当时吴霜至少在她五米开外的地方,这些都有证人和摄影机视频为证。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警方赶到现场后只询问了半个小时,随后就先放吴霜离开了。
  晚上十一点半,古老的河畔华灯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