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陈京观一时间失去了反驳关策的能力,他咽下了欲脱口而出的话。
  关策没有一个字眼是错的,是他把人从景州带到了阙州,也是他让萧霖给关策谋了个如坐针毡的位子,如果关策的背后不是崇宁,那他在西芥的时候,听到的应该是关策和苏晋的死讯。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冷笑,陈京观眉眼弯弯望着关策,那双眼睛锐利又明亮,关策像是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望着陈京观的时候眼神里有藏不住的颤抖。
  “可是关策,你不能既要又要,你犯了和崇宁一样的毛病。我的恩惠你要收,崇宁的利诱你也要收,连夏衍都知道一人不侍二主的道理,你一个前朝进士犯了糊涂?”
  陈京观朝后退了一步,他行进间带来的气流给了关策一个喘息的机会,他望着眼前面红耳赤的人,关策好像又变成初次见面时瘦弱的样子,唯唯诺诺,畏手畏脚。
  “你如果打定主意要跟着崇宁,那你就不该对我手软。景州你接到的任务不只是除掉左疆奇吧,或许一开始我没出现的时候是,可我出现了,崇宁势必下了命令要你除掉我。”
  陈京观的视线从不知名的角落转移到关策脸上,“关策,你很聪明,你该知道那是你最好的机会,我试探了你很多次,你无懈可击,那时候若你一把利刃要了我的性命,就没有后来这些事情了。不是我命大,是你给我留了一条命。”
  如果关策真的想要陈京观的命,他大可以在放火前封掉整个府衙,让所有人无处遁逃,事后崇宁会保下他的,甚至会给他高官厚禄作为奖赏,一笔带过陈京观的死对那时的崇宁并不算难事。
  关策也说不上是因为哪一刻,让他动了要留下陈京观的心思,他没有指望这个后生能替他换命,也没指望他能完成陈频的愿望,他就是突然不想杀他了。
  吃饭时陈京观笑着望他,说起自己来自雍州时满是骄傲,这让关策想到了那年他去阙州赶考。
  那时能进殿试的无不是达官显贵家的亲眷,关策小声报出自己的籍贯,引得全堂哄笑。
  “你是第一次来阙州吧,考完我带你逛逛阙州城,你们那可没这多好东西。”
  关策看不出说话的人是真的热情好客还是假意逢迎,那一刻他只想跑,跑回自己的茶田去。可后来放榜他意外被封了官,那个放言要带他去逛京城的人却落了榜,关策承认自己是小人得志,他觉得阙州留下了他,他从此也是阙州人了。
  而这一切虚伪的荣耀在见到陈京观时不堪一击,关策发现自己对于阙州来的人还是有一种不自觉的自卑,在陈京观面前他总是卑躬屈膝。虽然陈京观没有说过他的来处,关策却先入为主认为传闻中他来自雍州只是说辞,可陈京观亲口应下了,甚至说得趾高气昂。
  即便后来关策知道了陈京观是陈频的儿子,他也依旧记得陈京观说话时的神情,那时的他只是想留下这个比自己更勇敢的小孩。
  只是天命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关策的心软给了陈京观一条生路,陈京观却查抄了关家的家产;关家因为刘郴那本账册惴惴不安了三年,关策对陈京观爱恨交加,还差一点亲手要了他的性命,到头来却发现陈京观一早就替关策抹掉了印记。
  关策的这条命,从他对陈京观心软的那一刻起就握在陈京观的手里了。
  “果然,我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
  关策泄了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怔怔发笑,他回忆了自己的仓皇半生,他谨慎了一辈子,唯一的疏漏给了陈京观,不过他不后悔。
  “当初我从先帝手里接到他派兵朔州支援你的旨意,我就想到会有今天了。我没想到你能活下来,但我真不希望你死,可你不死,我就得死,我做过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暴露。我都做好准备下去给你赎罪了,结果你真的没死。那时候你就不信任我了对不对?你在西芥的消息我是从甄符止嘴里知道的,可明明我才是你的心腹。你是年纪小,但是心思细,这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缺点。”
  “陈京观,或许旁人因为你是陈频之子而帮你,可我关策不然,我真希望我初入朝堂时就能遇到你,跟着你,就算死也会更坦然些吧。”
  关策眼底晦暗的光终于熄灭,他转头看着莫汝安微微躬身,“多谢莫大人这些日子的照拂,我关某这辈子还不上了,等来世吧。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句话你权当是朋友最后的叮嘱。”
  “人啊,选好一条路就要不回头地走到黑,无论是做好人还是做恶人,都要彻底些,灰色的人最难做了。”
  莫汝安在牢房的阴影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看到又一个熟悉的面孔被宦海沉浮的浪涛消磨了颜色,他不敢想再去朝会时他会是何心情。
  他是幸存者吗?算是吧,他熬过了三个皇帝,等来了属于萧祺栩的太平。可他心里没有喜悦,只剩下一场没有尽头的秋雨,落在温书让的坟头,落在斑驳的《刑文录》上。
  “再加上谋杀朝廷命官,私吞粮饷,卖官鬻爵,滥用私权,莫大人你替我算算,够不够一刀要了我的性命?若你真的对我还有同僚情谊,给我个痛快,然后放了我的家人。”
  那个家,最初也是崇宁为了绑住关策的一道枷锁,可此时此刻成了关策唯一的遗憾。
  关策在来阙州前没家没室,崇宁借着庆贺他升官发财为由给他屋里塞了一个姑娘。她算起来已经是和崇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了,可只要沾亲带故的崇宁总能在用得着他们的时候记起来。
  起初的一年,关策和小姑娘相敬如宾,姑娘不过二八,他却年逾四十,他没有那些阙州城里人上不了台面的爱好,他望着小姑娘甚至能想到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关酥。
  可崇宁贼不走空,她既然能把人送到关策屋里,就一定能把人绑到关策床上。关策不是个坏人,崇宁知道要如何利用他的善良。
  一个意外后,小姑娘彻底成为了关策的妻子,在陈京观去往朔州时,关策有了自己的女儿。
  一切时机都恰到好处,不容得关策有半点质疑,崇宁的口信送来时他一言不发,转头看到跟着自己的姑娘出落成娉婷,怀里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
  那姑娘也明白自己的命已经算很好了,关策待她不错,她在关家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主母。若没有关策出现,她可能会被滥赌的父亲卖给赌场家的少爷做妾。
  “老爷,这件事情很难对不对?”
  关策苦笑着点了点头,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鬓角,小小的软肉包裹住了他的手指,也包裹着了他的心。
  “老爷,淼儿我会看顾好的,大不了我逃回老家去等你,有我在我们娘俩都饿不死。你切不能做了违心的事情,要难受一辈子的。”
  关策抬眼看着夫人挂满泪痕的脸颊,他伸手抚过去,一片冰凉。
  “你是长公主送来的,你倒也不劝我从了她。”
  这是关策第一次直视他这位小夫人的来历,他语气不算严厉,可面前的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怀里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叫。
  “老爷都知道,还待我这般好,白禧只感念老爷的恩德,旁的都与我无关。”
  “你啊,”关策伸手把地上的拉起来,“命苦,人善,要吃亏的。”
  “能活到今日,我已经比许多被掐死在娘胎里的女婴幸运多了。人只要知足,不亏的。”
  那天,关策就这样出了门,进了威岚坊,收下了崇宁给自己的银票,拦下了萧霖的圣旨,挡了陈京观的生路,掘了自己的坟墓。
  “要和夫人再说些什么吗?”
  关策漠然地看着那扇玄窗,“可能的话,把孩子养大,实在太难,就把自己养大。”
  第182章
  陈京观出了诏狱的门, 一阵新鲜空气撞上了他的心口,绞得他五脏六腑生疼。在来这之前他试着说服过自己放过关策,可不论怎么看关策都是死路一条。
  从前夏衍说过, 他活不下去的时候求陈京观给他个痛快, 陈京观也没想到, 真正走进死胡同的是关策。
  陈京观是敏锐的, 他大多时候能在顷刻间洞悉身边的人的心思, 可唯独关策,陈京观说不上是他演技太好,还是自己难得对一个人如此信任。总之, 关策这一路走过来的纰漏不少, 陈京观却一点都没发现,硬是等他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陈京观觉得关策的死的确与他有关。
  刚才在牢里陈京观表现得云淡风起,好像对关策所说的一切心知肚明,可实际上故事的真相直至关策亲口说出,陈京观仍然不敢相信。那些落在关策眼里的胜券在握, 不过是他在积年累月中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人总是要成长的, 虽然每一次蜕变都是抽筋剥皮。
  陈京观低着头离诏狱越走越远,直到阴风不在, 而他背后跟着的莫汝安一言不发,始终将自己的位置保持在与陈京观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家姑娘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