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不是要审我吗?怎么还要我请?”
  关策微微正起身,依靠着绿锈满布的缝隙,陈京观抬手示意狱卒将牢房门打开,狱卒犹疑了片刻,还是乖乖从了他的命令,“您小心些,我就在外头等着。”
  “不用紧张,我们就是聊聊天,关大人不至于要了我的命。”
  陈京观的话虽然是对着狱卒说的,可关策脸上不经意浮过一丝笑意,他略显臃肿的身体罩在一件脏兮兮的囚服里极具反差。
  关策注意到了陈京观打量地目光,抬手朝他行礼道:“多谢陈公子以及苏丞相的款待,我在牢里倒是比外面还过得好些,事少,饭好,连睡觉都不用再掐着时候了。”
  陈京观低头看着对在自己脚边的碗筷,里面零零星星有些带着肉末的汤底,他没嘱咐过任何人要如何对待关策,苏清晓没有他的授意也定然不会自作主张,那想来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了。
  “莫大人多日不上朝,是躲在这里享清闲了?”
  陈京观进来时注意到牢房最深处站着一个人影,他只当是狱卒便没有再注意,现在想来,寻常狱卒见了他如今一介布衣怎么会下意识行礼,莫汝安分明还当他是从前的陈京观,而那给他开门的人又怎么会在犹豫后应了他的话,莫汝安一定给他使了眼色。
  “需要我回避吗?”
  莫汝安没有回答陈京观的问题,他保持原来的姿势站立在黑暗中,陈京观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听到空前的无力。
  “我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汝安朝陈京观的方向前进了一步,陈京观看到属于他脑袋的位置有阴影上下晃动。
  “关策应该是你这辈子判的最后一个案了,你有结果了吗?”
  牢里没有通风口,二三月的天气已经染上了阙州特有的闷热,陈京观的声音也像是被附着在凝结的空气中,这牢房没有回音,莫汝安心里却充斥着回响。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陈京观笑着顿声道:“我没有强人所难的兴趣,所以我不会劝你。可我觉得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我是愿意听,但不是现在。莫汝安,只要你还在这位子上一天,你终究不是和我一样的自由人。阿公哪怕是走,也是安顿好了刑部的所有事情,选了你来接班。”
  “关策,必死无疑。”
  陈京观听到沉默的关策发出一声冷笑,他没有转头去看关策,而是继续等着莫汝安说话。
  “结党营私,假传圣旨,贻误战机,要细数下来景州茶税和左疆奇的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按照南魏律令,任何一条都够留下他的命。”
  “那就照实判吧。”
  莫汝安抬头看着陈京观,他眼神中的诧异穿透黑暗映射在陈京观身上,“可他任通政使后也的确为南魏做了很多,先帝能与崇宁相争,其中有他的斡旋,南魏能活到今日,关策与我,与甄大人一样功不可没。”
  “你倒是真不谦虚,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夸耀自己功不可没的。”
  莫汝安被陈京观一句玩笑怼得哑口无言,陈京观便继续问他:“你是在用《刑文录》里的功过相抵做衡量?这么说来你还是坚持温书让的那一套办法?”
  “《刑文录》没错,师父,”莫汝安顿了顿,“也没错。”
  陈京观没有接着莫汝安的话说,他朝关策的方向走过去,缓缓俯下身与眼前的人贴近距离,“你呢,你觉得自己应该活吗?”
  “你该都知道了,是见过二叔了?”
  “他死了,我信上没和你说,你后来被投狱应该也没收到你二婶的家书。”
  关策身子一怔,喉咙里的笑声被抽动的气息扭转成曲折的音调,“让我猜猜,关酥做的?”
  陈京观没有回答,关策也知道了他的意思,他抬头看着陈京观,“那就是东窗事发,刘郴跑了?”
  关策一改往日的迟钝,表现出了他与生俱来的敏锐,实际上他从作为进士进阙州那日起就开始伪装,努力把自己装成心思纯良的傻子,久而久之,关策也以为自己就是这个样子了。
  可陈京观的出现撕掉了他的面具,让他的野心无处遁逃。
  “关策你知道吗,”陈京观凑到关策耳边,“你们找了三年的账册,是你亲手烧掉的,就在你扳倒蒋铎的那堆证据里。”
  或许是陈京观的话说的太过轻巧,让关策觉得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大不了了,又或许是关策这些日子已经麻木,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悔不当初,他只微微抬头小声念叨了一句:“是吗?”
  “有关你的所有,刘郴和关酥都说得一清二楚,他们看你,远比你自己更清楚。”
  “那你还过来做什么,我以为你还有话没问完呢。”
  “我是有话没问完,”陈京观吞咽口水时的声音在关策耳边炸开,眼前人睫毛微微颤动,“你是从哪一刻起想要我的命?为什么?”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关策反客为主,朝后退了退拉开与陈京观的距离,“按照莫汝安的话,我可以不死,但是你一定要我死,为什么?”
  “我们在朔州欠下的人命太多了,你和我都活不了。”
  “所以陈京观这个名字替你死了?”
  陈京观笑着没答,倒是关策接着说:“居然不是因为我骗你,你才要我的命吗?”
  “骗我?我从来也没觉得你是我的人,我没觉得任何人该是我的附庸。不过都是你的选择罢了。”
  “你把你自己摘的真干净。”
  陈京观听出了关策话里有话,却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想说什么,直说。”
  “江阮看你,也远比你自己更清楚,你就是伪善,而且自私,当然,还有些傲慢。”
  第181章
  这边陈京观还没来得及回应, 莫汝安倒是突然出声道:“关策,摆清楚你现在的位置。”
  “哦?我向他求饶,他就能饶了我吗?”关策仰头微笑地看着陈京观, “不能吧, 毕竟无论是我还是我二叔, 当时就差跪下来求你了, 可你还是把我们关家所有家产都没收了。”
  “陈京观, 这南魏有多少关家,又有多少比关家更手眼通天的王公贵族,我当然理解你新官上任三把火, 理解你想用我们家开刀, 好撑一撑你少将军的场面,可你觉得我二叔活该受这么些罪吗?景州的百姓在你抄了我家后念你的好吗?你怎么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陈京观沉默不语,关策轻笑一声却也叹了气。
  “是,我当初看不上我二叔那些来路不明的银子,也看不上他用歪门邪道替我谋来的官路, 可我能怎么办?我是既得利益者, 我二叔有句话说得好,我不能不喝奶了就骂娘啊。可你呢?做得真绝啊, 但凡你亲自下令查抄我家而不是让我去说服我二叔,我也不至于这么绝望。”
  “所以你是怪我把你逼上了绝路?好, 我承认当初的我是一根筋,是我把所有问题都想得过于简单了,所以朔州的人命我和你各背一半, 我不死,你也可以不死。但是,”陈京观抿了抿嘴, 再开口时语气冷了些,“为什么偏偏是我出现后你接受了崇宁的命令?在此之前呢?崇宁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纵使你那知州的位置是你二叔给你买的,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崇宁没找过你?”
  “找过,可那时候我身上还有股子文人清高,而且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的一切是我二叔买来的。”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查抄了我家家产,彻底断了我的后路。”
  “可在这之前你就想要我的性命。”
  “你是指火烧府衙?对,因为我没骗你。无论哪日萧霖派来的是不是你,我都会如此行事。我就是看不惯左疆奇心无点墨却能骑在我头上的样子,他就是该死。”关策斜着眼睨了陈京观一眼,“你能活,是因为你命大。”
  二人的交锋容不得旁人插一句嘴,不过即使他们遮遮掩掩,莫汝安也听懂了不少,他从前以为是崇宁的威逼利诱让关策走上了这条路,所以他对关策没有既往不咎的心思,倒也不至于赶尽杀绝。
  如今关策倒是被陈京观逼出了另一副模样,莫汝安同他共事快三年,他第一次听到关策如今日般巧舌如簧,他从前总说自己嘴拙,现在看来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不尽是他的无心之失,他将分寸把握得极好,足以讨得人信赖,又不会让人觉得他城府颇深。
  “那你说过你想用自己的羽翼替关家谋一个新的未来,这也是假的吗?”
  “我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在信守我的诺言吗?”
  关策说这话时,他低垂的眼眸里,陈京观看到了说不清的情绪在泛滥成灾。
  “我跟你了,你却没有能力给我指一条明路,因为你也是在摸索着向前。那些同你出生入死的小孩要么就是非富即贵,要不就是烂命一条,可我做不到啊,你把关家的担子扔在了我身上,我的确得背着整个关家的命向前跑。那时候我跟着你看不到未来,崇宁比你更像是赢家。你觉得这是假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