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两个人都是闷葫芦,现在能说出这么多话已经算不容易,谁还会计较语气好坏。
  席英作势要走,平海便用手钳住了她的腕子。她挣不脱,只好认命,由着平海叫来了随行军医来给她包扎,而他自己和兄弟们站在外围为席英挡着。
  陈京观赶到时,席英已经被平海灌下去了一碗汤药,正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擦自己的剑。
  “肩膀还好吗?不是让你先训练,平海怎么直接让你上了?”
  陈京观一边和席英说话,一边在队伍里找平海的身影。
  “您别训平大哥,我自己要去的。我动作快你见识过,做这个正合适。”
  席英没有抬头,声音很轻,若不是陈京观仔细听,倒觉得她像是和她自己说话。
  “哪儿来的剑?如今南魏的军队不用剑了,铁匠铺都改打长刀了。”
  陈京观走近,示意席英自己想坐在她旁边,见女孩没说话,就撩起袍子坐了下来。
  “来的路上我回了趟家,房子没了,但是里面东西还在。我刨出来的,我父亲以前的佩剑。”
  席英把剑放在膝盖上小心地摩挲。那剑柄处有几道划痕,但整个剑身被人爱惜得很好,看得出来剑主人以前用得很仔细。
  “他惯使剑,我从小练的都是剑。平大哥想给我配一把刀,但我用不惯,就想着回去碰碰运气。还好,它还在。”
  陈京观抿着嘴,看着女孩有些发怔。
  “你其实不恨他,更多的,是不甘心。”
  这次席英没有逃避,她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抚过剑柄上的刻字。
  那个字是“甘”,尽管席英用手掩着,陈京观还是看到了。
  “大家都说北梁连女子都要上战场,可是他们没有意识到,北梁的女子都可以上战场。即使是军户家的女儿,也有的选。可南魏,只要是女儿身,就只有到了年龄嫁人的命。”
  席英将剑收回剑鞘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系腰,然后接过陈京观递来的外衣,轻声道了句“谢谢”,准备起身离开。
  等她站定,又忍不住开口:“所以我对你的感谢,不只是你救了我的命,更是你给了我选择。”
  说罢,席英朝着大部队的方向走去,留下陈京观一个人坐在石头上。
  席英的话,是陈京观以前从未想到的,也是此刻,他更加体会到了陆栖野的失望。
  选择,才是这世道最珍贵的东西。
  时间在推人向前,战争在推人向前,这所有的一切都将人限定在了一条路上,可这条路依旧有分叉口,那些名为“信任”、“尊重”的标记,让原本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有了更多可能性。
  可陈京观的选择是什么?他又能选择什么?他突然有些无力地笑了。
  第11章
  北梁昌安营刑房。
  身着常服的陆栖野从各种刑具中挑了一个看上去唬人的,拿在手上比比划划,迈步走到了正在打颤穆晓山面前。
  “我的长鞭还没落在你身上呢,你就怕成这样了,你怎么敢上山做匪寇的?”
  陆栖野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那双手被束在架子上,已经被麻绳勒出了血色,脸上涕泪纵横。
  “你们北梁人的手段我见识过,要杀要剐你随便来,但你休想让我把粮交出来去养阙州那群酒囊饭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穆晓山一边哭,一边咬牙切齿地瞪着陆栖野。
  穆家兄弟原本是东亭人,当时陆晁打进汝州的时候,穆晓山不过刚五六岁,两个哥哥抱着他一路沿江边朝城外跑,后面的大火熏得半边天都黑了。
  至于自己具体怎么走到廊州的,穆晓山不记得了,他只知道哥哥说家没了。
  “可你们如今在路上劫道,难道就是你们寻的坦途?”
  穆晓山不说话了,就一个人低着头继续哭。陆栖野知道他害怕,也明白他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哥哥们。
  “你还小,没必要一条路走到黑。今日我们会在半途截你,就是看在你们不害人,也算是义匪的份儿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直接出兵。可一旦我们出兵,你们这群流寇,能扛几时?”
  “可萧霖都能见死不救!我们为何不能!就他阙州人命金贵吗?”
  穆晓山的咆哮声混合着哭喊,将陆栖野怼的哑口无言。
  对于一个十四岁的人来说,他差点两次因为天子的决断丧了命,他要怪,陆栖野也说不出什么。
  “可你要与他一样吗?”
  陆栖野闻言,转身就看到了陈京观。他刚急匆匆回了平远军驻地,陆栖野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如今看他安然站在自己的面前,也就安了心。
  “廊州的粮,是广梁的粮。而如今广梁的人,是靠陆家的粮活着。北梁灭了东亭,那是上位者的裁决,你不该觉得北梁人都欠你一条命。”
  陈京观缓缓坐到审讯司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在铁窗忽明忽暗的映射下,他看得见穆晓山的动容,穆晓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觉得他们有后路,就放水淹了广梁,他们在皇椅上动动嘴,就是许多人的家破人亡。可我们做错了什么?”
  陆栖野听着穆晓山哭诉,本想张嘴说些什么,踌躇半分后咽下了心里的仁义道德,只得握紧手中的菩提。
  他记得陆晁接到领兵攻打东亭的命令时一夜未眠,第二日很早就去庙里为自己求了这串菩提,然后领兵出征,整整三年未归,拿下了内部早就腐坏的东亭。
  他问过父亲为何一定要打仗,陆晁顿了很久才告诉陆栖野,“我们是军人,要服从命令。北梁全境在内陆,贸易和水源都有限制,吞并东亭是迟早的事。不过东亭皇室谬乱,这才给了他们自己最后一击。”
  可这些话说给穆晓山没有意义,陆栖野不想为任何侵略找借口,双方都有理,可这天下的事不是有理就行。
  “报,穆家另外两个领了兵快到平远军驻地了!”
  门口昌安军的哨兵冲进来给长官报信,穆晓山眼睛一下就亮了,可只一瞬,又暗了下去。
  “我哥哥打不过你们。”
  走到门口的陈京观回头看了眼穆晓山,没有回复他的话,用手势示意陆栖野先去外面看看情况,转身站定在穆晓山面前。
  直到此时,穆晓山真切地看到了陈京观的模样。
  他不像话本里描述的大英雄,没有那气宇轩昂的样貌和威风凛凛的气场,陈京观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青年。
  可是他站在穆晓山面前时,穆晓山不怕他,他只觉得眼前的人不会害他。说来奇怪,他觉得陈京观看自己时的眼神,很像兄长穆云山。
  “我也不想要你们的命。”
  说完,陈京观拿出腰间的匕首斩断了穆晓山腕子上的束缚,一把接住了已经脱力的穆晓山,随后让两个在旁边候着的士兵架着他走出了审讯司。
  ……
  “陈京观!你把我弟弟还给我!你就是道貌岸然的小人,惯会收买人心,亏我还放过了你昌用的马车,早知道我应该一视同仁!”
  陈京观还没看到人,就听到远处骑在马上的汉子大声朝自己宣泄不满,他们人数远在平远军之下,可是他们依旧敢来。
  为首的壮士看起来就是常年锻炼的人,身上的腱子肉像是一拳就能与陈京观分出个胜负,他操着带有东亭味道的汉话,手里的马鞭在天际绽开阵阵响声。
  “多谢穆兄高抬贵手,不然雍州的百姓也吃不上碗里的饭。”
  陈京观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反而抬手朝穆远山行礼,几个卫兵拿着刀拦在了陈京观和穆氏兄弟中间。
  “你把晓山放了,不然我烂命一条,拉你这个新上任的狗将军一同去死。”
  穆远山气得唾沫横飞,他外形魁梧,如今披着发,穿着狐皮,倒有西芥人的感觉。
  “晓山兄弟并不是我主动抓的,何来放他一说?他偷袭我的军队不成,反被擒,与我何干?”
  穆远山的嘴自然没有陈京观这般伶俐,但是他的刀很快,他翻身下马就朝着陈京观走来,跟在后面的兄弟也一同涌了上来。
  “你不用在这里说些花言巧语,把我弟弟放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做我的山大王,你做你的大将军,以后看到我穆氏旗帜绕着走,别再让我撞上!”
  穆远山因为愤怒涨红了脸,手上的刀跃跃欲试。在队伍的中间,陈京观看到有一个人骑在马上始终没动。
  “那是云山兄弟吧,我见你不为所动,是觉得我说的有理?”
  陈京观偏过头朝穆云山喊去,马上的人和穆远山长得很像,但相比于他兄长,他更清瘦些。穆云山没有应陈京观的话,骑着马朝队伍前头走来。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为什么去帮萧霖为虎作伥?”
  听了穆云山的话,陈京观笑出了声,他装出故作思索的样子,也朝穆云山走了几步。
  “为虎作伥?我是受了将军令,也接受了他帮我修建雍州演兵场,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还发生过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