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啪!”
  砚台被碰翻,浓黑的墨汁泼洒而出,正好浇在那册《山海经》上。
  麒麟图案瞬间被墨迹吞没,书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晕染,字迹渐渐模糊。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你...”时雪泠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手指悬在污损的书页上方,微微发抖。
  那本书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每一页都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现在,那些珍贵的记忆正在被墨迹一点点吞噬。
  沈斯野也愣住了:“我不是故...”
  话音未落,时雪泠已经站起身,一把抓起沈斯野案上那本手抄兵书笔记——那是沈老将军亲笔所书的兵法心得,沈斯野每日都要翻看三遍的珍宝。
  他看得极快,注意到扉页上写着“吾儿斯野亲启”几个遒劲的大字,字迹间透着铁血之气。
  “喂!”沈斯野脸色大变,“还给我!”
  时雪泠充耳不闻,径直走向院中的莲花池。他走得不快,甚至称得上优雅,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决绝。身后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沈斯野的怒吼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
  “你疯了?!那是我爹——”
  “礼尚往来,”时雪泠在池边驻足,轻声开口,“《礼记》刚教的,不是吗?”
  说罢,他松开手指。
  那本笔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入池中。
  水面泛起涟漪,书页开始慢慢吸水,沉向池底。
  沈斯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一把揪住时雪泠的衣领。
  时雪泠瘦弱的身板在他手中轻得像片纸,可那双眼睛却冷得骇人,没有一丝惧意。
  “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沈斯野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那是我爹在战场上写的!每一页都——”
  “我的《山海经》是孤本。”时雪泠平静地打断他,“是我母亲给我的。”
  沈斯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终究没落下。
  他松开时雪泠,转身就要跳进池子捞书。
  夫子闻声赶来,见状气得胡子直抖:“成何体统!都给我去藏书阁抄《礼记》三百遍!不抄完不许回家!”
  时值暮春,藏书阁内却阴冷如冬。
  沈斯野和时雪泠被安排在长案的两端,中间隔着三盏油灯的距离。
  仆役送来笔墨纸砚后就退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隔绝在外。
  “病秧子,”沈斯野磨墨的力道像要碾碎砚台,“那本书我爹写了三年!记录的全是边关布防的要诀!”
  时雪泠头也不抬,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如飞:“我的《山海经》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我又不是故意的!”沈斯野重重放下墨锭,溅起的墨汁弄脏了袖口。
  “我是,”时雪泠终于抬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这样你才会记住。”
  沈斯野被这理直气壮的回答噎住,半晌才憋出一句:“...疯子。”
  两人不再交谈,各自埋头抄写。
  寂静的阁楼里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咳嗽声。
  每次咳嗽,时雪泠都会偏过头去,用袖子掩住唇,肩膀微微颤抖。
  沈斯野被吵得抬头,注意到时雪泠的耳尖因憋气而泛红,像白玉上晕开的胭脂。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斯野抬头活动脖颈,发现对面的时雪泠伏在案上睡着了。
  他单薄的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沈斯野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发现时雪泠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竟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他目光下移,看到时雪泠抄好的部分——已经完成近五十遍,字迹工整得不像话,每一列都像用尺子量过般整齐。
  而自己这边...沈斯野数了数,才二十出头,还有好几处墨团,像几只丑陋的蜘蛛趴在纸上
  “啧。”沈斯野抓了抓头发。
  他轻手轻脚地取过时雪泠用过的宣纸,对着上面的字迹研究起来。
  那字迹看似清秀,实则暗藏力道,尤其是收笔时的锋芒,像极了时雪泠这个人——表面温润,内里锋利。
  沈斯野蘸墨试写了几笔,起初歪歪扭扭,渐渐有了几分相似。
  他专注地模仿着,没注意到窗外月色已悄然西沉。
  次日清晨,时雪泠被晨钟惊醒。
  他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外袍——明显大了一号,散发着陌生的气息,像是阳光与皮革混合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刚想掀开,却因晨寒打了个喷嚏,只好暂时裹紧。
  案上的笔墨已经收拾整齐,时雪泠皱了皱眉。
  他低头,就看见原本自己抄写的五十遍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另外七十五遍,字迹竟与他的有九分相似。
  若非几个细微的转折处略显生硬,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时雪泠指尖收紧,昨日在藏书阁的只有他同沈斯野,不是沈斯野写的才有鬼了。
  他叠好那件外袍放在一旁,从袖中取出一页写了一半的《边塞诗》,这是他昨日从沈斯野案上顺来的习作。
  时雪泠提笔蘸墨,在空白处续写起来。
  他的字迹与沈斯野截然不同,却刻意模仿了那种大开大合的气势,甚至在”斩”字的最后一笔上,也学着沈斯野的习惯性上扬。
  写完最后一句,时雪泠将诗稿压在沈斯野常用的砚台下,转身离去。
  晨光透过窗格,为那页诗稿镀上金边。上面新添的诗句墨迹未干: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但在此以后,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不合。
  第18章春日之宴
  时雪泠从回忆里抽身,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沈斯野,开口:“你不是说你不厌恶我吗?”
  沈斯野被时雪泠反问后愣住了。
  他没想到时雪泠把这两件事情挂钩了,回道:“可是我现在并不厌恶你。”
  时雪泠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从前确实不喜我。”
  沈斯野看着时雪泠的神色,一时不知道时雪泠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所以我们真的幼时就认识吗?”沈斯野追问道。
  时雪泠轻笑了一声,“也不算吧?十四岁?”
  “那我们是如何认识的?”沈斯野继续问道。
  “这么好奇?”时雪泠抬眸看着沈斯野。
  沈斯野点点头。
  “等你恢复记忆就知道了。”时雪泠说道。
  说罢,时雪泠转身就想离开,沈斯野却拉住时雪泠的袖角,急忙开口:“我真的是你的暗卫吗?”
  时雪泠脚步一顿。
  他没想到沈斯野失了忆还这般警觉。
  他缓缓转过身子,看着沈斯野的眼睛,“你不是我的暗卫。”
  沈斯野的心脏瞬间被提起。
  时雪泠勾了勾唇,“你是我的护卫。”
  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其他不同答案的沈斯野顿时呆住。
  而时雪泠则趁着沈斯野呆住的时间抽出了自己的袖角,转身离开了院中。
  刚走到院口,管家就走到了时雪泠面前,低声对时雪泠说道:“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时雪泠整理自己袖角的手一顿,他淡淡应道:“好。”
  时雪泠踏入书房时,窗外一树梨花正落得纷纷扬扬。
  他刻意放轻脚步,让靴底与青砖相触的声音几不可闻。
  “父亲。”时雪泠在距书案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躬身。
  时越维从账册中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在长子身上扫过。
  他已年近五十,鬓角已见霜色,但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柄入鞘的剑。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时雪泠拢了拢衣袖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却不显僵硬。
  他今日特意穿了件月白色直裰,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眼下两片淡淡的青影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陆家递了帖子,”时越维开门见山,推过一张泥金帖子,“后日春日宴,你去。”
  时雪泠指尖轻触帖子边缘,没有立即翻开:“儿子愚钝,不知父亲何意?”
  “陆尚书嫡女年已及笄,品貌俱佳,”时越维端起茶盏,“你即将年过弱冠,也该议亲了。”
  一片梨花被风送入窗内,恰好落在时雪泠手边。
  时雪泠盯着那片花瓣看了片刻。
  “儿子体弱,恐怕...”他轻咳两声,“会耽误了陆小姐。”
  茶盏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时越维眉头微蹙:“正因如此,更该早日成家。陆家与太医署关系密切,于你病情有益。”
  时雪泠垂眸,长睫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思绪。
  他太了解眼前的生父了。
  这桩婚事九成是为了打通陆尚书在户部的关系,时家近年盐引吃紧,急需朝中有人斡旋。
  “儿子明白了,”他顺从地应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