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时雪泠听见沈斯野的话,眸子弯了起来,睫羽轻颤,冷风一吹,手炉里的灰扬了出来,落了一点到时雪泠的鼻尖。
  沈斯野下意识抚去时雪泠的鼻尖的灰。
  大抵是时雪泠的皮肤太脆弱了,刚刚那片灰停留的地方红了起来,竟像一颗朱砂痣缀在鼻尖,愈发衬得时雪泠的皮肤白皙。
  恍若不慎坠落在白宣上的胭脂红。
  “发什么愣呢?”时雪泠唤了一声沈斯野。
  沈斯野慌忙回过神。
  时雪泠一见沈斯野那样子就想笑,他也笑了出来,他伸出手,取下绾着发的簪子,塞入沈斯野手中。
  “我要你,用这双手,去弄他们,”时雪泠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没了那股媚味,也失了那道软语,“我要他们生不如死。”
  说完,时雪泠就歪了歪头,看着沈斯野,“可以吗?”
  这时的嗓子又染上了吴侬软语。
  沈斯野看着自己手中的簪子,这时才发现时雪泠的簪子和那些玉簪不同,这根簪子是银制的,尖头很钝,中央有一个滑阻,沈斯野滑了一下。
  下一瞬,簪尾就弹出了一根细针。
  看上去就像一把小剑。
  杀人于无形。
  沈斯野没问为什么是“他们”,也没问时雪泠为什么那么恨那些人,他将又滑了一下机关,簪子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沈斯野弯下腰,动作生疏地用发簪绾起了时雪泠的头发。
  “好。”沈斯野应道。
  他直起身子,看着和时雪泠的脸完全不和的发式,“我学了,但是学不会。”
  时雪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子,他的唇色此刻有些惨白,他咳了几声,说道:“你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动手就动手,等你恢复记忆后,可以随意要求我。”
  沈斯野注意到时雪泠骤然消失的唇色,这才感觉到周围的雨大了起来。
  他囫囵应了一声好,摸上时雪泠的额头,沉着声说道:“你浑身很冷。”
  “嗯,回去吧。”时雪泠站起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散乱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掉落了几缕,贴在时雪泠的脸侧。
  又来了。
  指尖因为寒冷微微发颤,甚至连手中取暖用的手炉都无了用处。
  那寒意自骨髓深处渗出,如千万细针游走四肢百骸。
  时雪泠闭了闭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缓缓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坐在木椅上,却已无了力气。
  雨声渐急,与他紊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沈斯野抓住时雪泠的手,拿起放在木亭前的油纸伞,撑开放入时雪泠手中,他半蹲在身子,“我背你。”
  时雪泠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又看着自己身前沈斯野的后背。
  他握着油纸伞,整个人缓缓伏在沈斯野的后背上。
  双腿被人抱住,一瞬间悬空。
  院落里的青石砖石因这杏花天的雨水浮起一层釉色。
  沈斯野踩着水洼,水中倒影着时雪泠的影子,倒似负了整座江南的倒春寒。
  伞沿垂下的雨珠子,正巧悬在沈斯野的眉骨前三寸。
  时雪泠的指尖堪堪搭在着伞柄上,玉色指尖苍白,比起执伞的力道鲜活不了多少。
  沈斯野走的速度很慢,像是生怕将时雪泠从自己身上跌落下来。
  “你可以快....”
  咳嗽声碾碎了半句劝,时雪泠的手腕无力地往下落。
  下一瞬,执伞的手腕忽地被托住。
  沈斯野把伞扶正后又很快松开手,他偏过头,像是要对时雪泠说些什么。
  还没说出口,带着热气的唇瓣就擦过时雪泠耷拉着的指尖,惊起伞面上积雨倾泻。
  两道身影在天青色雨幕中晃了晃,竟似两枝被浸透的竹,要在这滂沱里生出交错的根。
  碰到那细腻皮肤的一刹那,沈斯野慌忙把头转了回去,他咳了几声,将刚才被堵回喉中的话重新说了出来:“你刚刚想说什么?”
  时雪泠将手缩了回来,咳嗽声有些止不住,几秒后才开口:“我想说你可以走快些。”
  “好。”
  沈斯野应下,随即加快了步子。
  好在也不远,沈斯野跨着大步走进时雪泠的卧房,他在门口站立住,问道:“去浴池吗?”
  时雪泠轻轻点了点头,消瘦的下巴撞着着沈斯野的肩胛,“可以。”
  “要脱衣物么?”沈斯野将时雪泠放在地面上,接过时雪泠手中的油纸伞合上。
  “我自己就好。”时雪泠靠在屏风上,屏风甚至都没有因为时雪泠的重量摇晃。
  沈斯野颔首,“那我去叫莲月熬药。”
  “嗯。”时雪泠轻声应道。
  时雪泠每天都要喝三道药,沈斯野找到莲月的时候药刚好快熬好了。
  见沈斯野神色匆匆,莲月问道:“小少爷怎么了?”
  “又发病了。”沈斯野沉着声说道。
  莲月看着还在熬的药,说道:“马上就好了,你等等。”
  一盏茶的时间后,药终于熬好了。
  莲月将药倒进碗中,然后递给了沈斯野。
  沈斯野看着莲月神色如常,还以为这药没什么味道,可当他一拿到药碗,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就冲了上来。
  沈斯野垂眸,就看见青瓷碗中的药汤乌沉,腾起的热气就冲向他的脸庞,那气味甫一入鼻,便似锈刀刮喉,苦中带腥,直教人天灵发紧。
  连案头用来欣赏的秋海棠都蔫了花瓣。
  这哪里是救命的汤药?分明是阎罗殿前熬魂的苦汁。
  沈斯野不敢想象时雪泠是怎么喝下这般难闻的汤药的。
  莲月看到沈斯野皱紧的眉头,开口:“沈公子,将药给我吧,我拿去给少爷。”
  “不用,我去就好。”沈斯野拒绝了莲月,一手撑开油纸伞,一手稳稳地端着药碗走进雨中。
  那药味和雨水的味道融在一起,被冲淡了一些,沈斯野看着汤药,又想到时雪泠的身体,一瞬间,头立马疼了起来。
  拿着药碗的手抖了一下,沈斯野连忙稳住身子,这才没让药碗中的汤药撒出去。
  沈斯野晃了晃头,那股疼痛过了十几秒后终于消失殆尽。
  他也不知为何头突然就疼了起来,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时雪泠的药才是当头之紧。
  小厨房里时雪泠的院子不远,或是说本身就是因为时雪泠才建的小厨房。
  沈斯野端着药碗回到时雪泠卧房的时候正好撞到时雪泠从屏风后出来,时雪泠已经穿好了衣物,发丝干燥,看样子没有全部进入浴池中。
  他的唇色有了些许血色,但面容整体看上去还是很苍白。
  沈斯野将药碗放在桌上,快步上前扶住时雪泠的身子,时雪泠借着沈斯野的力走到桌前坐下,他看着摆在桌上的汤药,眼都没眨一下,直接端起来喝了下去。
  待到药碗被放下,里面的汤药已经消失,连汤药里的残渣都没有剩。
  那股药味在四周环绕,沈斯野终于明白了时雪泠那句“只有药味”是什么意思。
  不是时雪泠身上自带的,而是那股药味硬生生染上去的。
  “难喝吗?”沈斯野问道。
  时雪泠的视线落在药碗上,又很快抬眸看向沈斯野,笑了一声说道:“难喝不是也得喝吗?”
  “你的病......怎么才能治好?”沈斯野犹豫着开口。
  时雪泠眨了眨眼睛,指尖抚上药碗的边缘。
  他轻轻敲着那瓷碗,不由得有些好奇沈斯野是怎么做到失忆前失忆后都这般关心自己的身子的。
  他的病和沈斯野有何关系?
  时雪泠不想问失忆前的沈斯野,但也不代表他不会问现在的沈斯野。
  “你为何如此关心我的病?”时雪泠开口。
  沈斯野被时雪泠问的一愣。
  他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时雪泠的问题。
  沈斯野只是内心忽然想问这个问题,如果硬要他说个原因,他肯定是说不出来的。
  “我也不知。”沈斯野回答道。
  时雪泠抬起头,观察着沈斯野的神色。
  “行吧。”时雪泠最终开口。
  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时雪泠服了药,身上的寒症比刚才好了许多,他站起身子,“我去睡会。”
  沈斯野点头,应了声好。
  时雪泠卧在床榻上,一时间又有些睡不着。
  他也不知道是为何。
  大抵是第一次将真实面目露出给一个失了忆的人。
  时雪泠知道,沈斯野这人没有表面上这般易怒冲动,也没有失忆后的这般呆愣。
  在燕京时的沈斯野惯会算计。
  他还记得那位李公子最后的结局。
  如果沈斯野恢复记忆后,知道自己利用他借刀杀人会怎样?
  时雪泠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那日和林温竹说自己确信沈斯野不会打他也只是为了让林温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