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怕时间走得太快,说不完自己的思念,又怕时间太慢,留我一人在世上,冷冷清清。
  我们的世界没有天堂和地府,人走了就是走了。关山的灵魂早就散了,我知道的。
  我固执地守着她留下的痕迹,无助地望着它们的流逝,沙一般地从我的掌心溜走。
  到最后,剩下的便该只有我自己了。
  …
  近来有所感应,又交代了一遍后事,最后一次去找了秦光霁。
  他仍然那么年轻,甚至令我嫉妒。但我明白他也不好受。
  仍旧是关山喜欢的花茶和点心,但家中的陈设已大变样了。
  他坐在一株百年榕树般根系错综复杂的高耸植物上,从中折取一束幽蓝色的花,送到我的手中。
  “这花……”我努力回忆着,“我好像见过。”
  他跳下来,身手依然矫健:“的确,见过一次。”
  他拍一下手,繁茂的枝桠便如人的手臂般向我伸来,编织成一条向上的小径,直通深邃的内里。
  “你想再见她吗?”他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轻轻一吹,花瓣便化作一束流光消散。
  “字面意思。”他笑着说,“我有办法让你们重逢。”
  重逢。这个字眼在我的脑中来回打转,顺着神经深入四肢百骸,染指血脉,使我久违地感到了心潮澎湃。
  记忆一旦被提起,便会如复通的水渠般狂奔。很快,我便想起了四十一年前,我与关山的那次夜谈。
  “不,算了。”我的血冷了下来,缓缓摇头。
  他仍是那份贱兮兮的表情:“你不会以为我要用四十年前的技术给你抓一个平行世界的老婆回来吧?”
  我愣了,看他:“你的意思是——”
  他没说话,颔首招来一片浓如云雾的花,示意我触碰它们。
  一阵温暖从皮肤相接的地方传入,我的身体变得轻盈。
  睁开眼,那些星点般的花竟在瞬间绽放了。
  那些五彩斑斓的花瓣,那些在我的眼前招展着的艳丽,它们的内里并非花蕊,而是关山的模样——年轻的关山、年老的关山,笑着的关山、哭着的关山,层层叠叠的,都是关山的一举一动!
  泪水夺眶而出,被压抑多时的思念登时倾泄,浓厚的痛楚将我的膝盖压垮,我跪下来,泣不成声。
  我的声音,还有,我的模样……
  我的手不再粗糙,我的声音不再沙哑,我,我——变回了年轻的样子!
  我抬起头,无数个关山正在注视我,她们的眼睛是相同的深邃,而那些深邃里,倒映着的全都是我!
  她们向我挥手,咫尺的距离,我的呼吸近乎凝滞。我不敢伸手回应,恐惧因自己的举动毁坏这超乎想象的相见。
  我低下头,我的手里仍旧握着那束幽蓝的花,我在其中见到了我自己。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将我带回2027年的那个暮夏,以及2030年的那场暴雨,那两枚消失的水滴,那一排带电的花架。
  我明白了。
  我站起来,抹去泪水,用年轻的声音说:“这里面,是我们的记忆。”
  眼前的一切,是由我和关山的记忆交织而成的——我们所有的回忆。
  “原来,”我笑着,亦哭着,“她走时独自来见你,是为了这个。”她将自己的记忆留在这里,等待我的到来。
  “好久不见啊,关山。”
  我的掌心靠近,记忆中的关山们亦伸出了她们的手,那么多个关山,那么多片记忆。
  我们掌心贴合,仿佛握住了整整七十二年的相处……
  等等,那几片回忆是——
  不,不对,那画中的关山为什么这样年轻?
  眼前的我,又为何这样年轻?
  一个强烈的疑问从关山的眼中传到我的脑海:我们真的相识于二十六岁吗?
  我凝望关山,而她也静静地望着我,用眼神诉说她全部的爱意。
  “想知道答案吗?”秦光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自己去找吧。”
  面前的阶梯迸发出璀璨的光,如同温暖的邀请,将我引向那全新的星海。
  “那是八十年前的世界,”他说,“你们的世界。”
  “那是她送给另一个自己的礼物,而礼物的钥匙,是你——她的爱人,她的希望与救赎。”
  “她在那里等你。”
  …
  两天后,我于家中去世,享年九十九岁。
  与此同时,记忆穿越时空的隔膜,飞抵八十年前的灵魂。
  新的人生开始了。
  第37章 尾声
  第一次见到她,是2015年12月22日。
  越关山作为证人,出席了谢正诚的一审判决。
  走出法院时,许多记者拥堵在门口。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访自己,正想着该如何避开,却发现他们已围住了一辆车。
  快门咔嚓咔嚓地响起,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从车里下来,走到话筒前。
  媒体的拍照声停了下来,他们低声唤她:温小姐。
  来者带着宽边墨镜,一身中性风的穿搭凸显少年感,小指上的银圈在光下闪着亮白。而她浑身的气场却是极端的冷冽,带着上位者独有的不怒自威,令靠近者心生畏惧。
  她接过一个媒体的话筒,冷声道:“这是非公开审理的案件,各位的行为已侵犯个人隐私,我们会依法追究责任。”
  说罢,她将话筒交还给已变得唯唯诺诺的记者,不再停留。
  她没有看见站在远处的越关山。
  她走路时带风,衣角撩起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摘下墨镜时,越关山瞥见了她浅色的眼睛,透得使人心慌。
  彼时的越关山尚不知什么是心动,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跳得大声起来,涌流的血液溢满胸膛,连眼眶都在发热。
  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她仍忘不了那个匆匆一撇。
  她打开了微博,几番周折找到了与她有关的帖子。那是一桩多名演员联名起诉某知名导演性骚扰的案件,她是其中一位原告读电影学院时的导师的女儿。
  她的名字是:温星河。
  几分钟后,那篇帖子被删除了,同时,发布者的账号也被封禁。
  越关山几次下拉刷新,望着缓慢转动的白圈,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冷风从阁楼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她打了个寒噤,朦胧的神思方才清醒。
  她切回首页,在搜索栏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温、星、河”。
  她找到了她的账号,五十九万粉丝,一百零二条动态,三百二十七张照片,三十九个视频,其中十二条是超过半个小时的长视频,十五条仅为三十秒的日常。
  她写了三首原创民谣,她的足迹遍布五个大洲,甚至到过遥远的南极。
  温星河,富商与影后的女儿,生于繁华的s市,就读于u国顶尖大学,活得那样肆意,那样张扬,与她,长在大山深处、只有小学文凭的越关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幽暗的夜里,她循环播放那三十九个视频,努力拼凑属于温星河的人生。
  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她们间的距离已被想象力抹除,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她的眼,她的唇。
  她伸出手,握住的只是冰凉的被角。
  她抚摸自己的肌肤,心里升起了一种晦涩的渴望。
  夜还长,来得及想象。
  …
  第二次见到她,是2016年3月9日。
  越关山在送外卖。外卖车只能停到小区门口,当她送完一单匆匆赶回时,大风忽起,将车刮倒。
  远远的,她看见一辆车忽然停下,一个身穿长风衣的人从驾驶室下来,小跑过去将外卖车扶起,又小跑着回到车上,驶入车库。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她——
  温星河。
  越关山缓步走到车边,站在寒风里,被那人的手握过的车把早已冷却,破损的坐垫被胶带密密地缠过,翘起的边缘残留着属于她的半个指纹。
  她怔怔地呼吸已没有那人气味的空气,凝望她离去的方向,心猛然跳动了一下。
  她抬头看那林立的楼宇,猜测其中的哪扇窗户中会映出她的影子。
  如果,是说如果,会有那么一天,她也能站在那扇窗户边,留住她不会消散的体温吗?
  她小心翼翼地裁下了那节胶带,如同怀有至宝。
  …
  第三次见到她,是2016年7月22日,越关山当了物业的夜班前台。
  三个月来,她再没见过她。
  通过账号动态,她知道她远在万里之外,一个欧洲小国。
  但她从未与她这样近过。
  6号楼,19层,1901,是她独居的公寓。
  她曾几次悄悄来到她的门前,带着口罩,躲着监控的死角,走楼梯爬上十九楼,只为看一看她贴在门外的春联——那天,她亲眼见她贴上的,贴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