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说起来,从自那只流体动物死后,我们也很久没去找过秦光霁了。
  唉,大概真是年纪大了,这几年喜欢怀念过去,总拉着关山念叨从前年轻时候的事情。因为记性差了,还总是反反复复地讲,前天刚提过的事情,今天便又说起来了。
  不想再提这事儿了,还是说回秦光霁吧。
  我们今天晚上去了他家,也就是游戏空间。
  一进门,一滩清澈的积水便以海啸般的速度向我们冲了过来,在距离我们五米的地方“唰”地变成了一只大狗。
  它汪汪叫着,兴奋地往关山的腿上扑,我心里一紧,忙把关山往我身侧拉,躲开这座目测重达九十斤的狗山。
  谁料那狗子一个转身,管制刀具一般的尾巴径直横扫到了我的腿上,我登时感觉自己的腿骨被一根铁棍重击了,“嗷”的一声吼了出来。
  狗山登时吓住了,又变成一滩水,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溜走了。
  “我说你们能不能对一个57岁的老人家好一点!”我捂着腿,龇牙咧嘴地指着远去的积水骂道。
  不过,虽然被打的一瞬间有些痛感,现在却是一点没感觉了。
  关山不知情况,一直蹲着给我揉腿,焦急问:“还痛吗?”
  “嗯,好多了。”我拉她站起来,拍拍她衣角可能存在的灰尘。
  “扑哧——”秦光霁忽然出现到我们面前,脸上一点没有愧疚,全是幸灾乐祸的笑。
  “你还笑!”我瞪他,瞬时捂着腿又演了起来,“你看看,都打瘸了!”
  他打个响指,我们闪现到了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出现两杯关山爱喝的花茶。
  他懒散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道:“行啦,别演了。”
  “早就不痛了吧?”他斜眼看我的腿。
  “谁,谁说的,当然很痛啊!”我眼神躲闪,“你这个叫虐待老人知道吗!”
  他不看我,只调出一个悬浮面板:“那要是我把你的痛觉屏蔽关掉——”
  “别!”我能屈能伸,不跟小年轻计较,“我承认,演的有点过。”
  “那小家伙是哪儿来的?”我赶忙岔开话题,“你又去捡了一只。”
  “没,就是原来那个。”他的回答令我意外。
  “没错,我复活了它。”没等我提问,他便继续答道。
  “唔,准确来说不是复活,只是根据它的记忆在平行时空中抽取了一个极度相似的年轻个体。”他拍拍手,肇事狗便主动游到他身边,垂头丧气地在地上蹲好。
  “如你们所见,”他拍拍狗头,“严格意义上说它并不是从前那只。”
  “哪怕外貌、性格以及经历都完全一致——”他捏住狗的两条前腿,把它提到沙发上,团吧团吧,变成一只猫的大小。
  被迫变成猫的小家伙仍旧汪汪地叫着,秦光霁轻叹一声,松开手,它便又成了原本的模样,来回横甩它那条粗硬的尾巴,把茶几腿撞得咣咣响。
  “终究还是不同的。”
  秦光霁的脸上流露与外貌完全不符的惆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想起他也早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孤身对抗神明的年轻人了。
  不论是何身份,时光总是平等地对待我们。现实世界里的我和关山经历了许多次遗憾与别离,身处于游戏空间里的他,同样有属于自己的不可求。
  “不过!”他一扫失落,语气登时恢复了玩世不恭,“养狗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你看!”他捉起狗尾巴,“还附赠防爆棍。”
  我:“……”替他担心实在是太多余了。
  关山一直默默地喝茶,突然开口问:“你刚才说,它是根据记忆被你抓取出来的?”
  秦光霁的眼神闪烁一下:“是,怎么了?”
  “那就意味着它脱离了自己原本的世界,”关山的神色有些严肃,“世界的因果被更改了。”
  秦光霁更紧张了:“姐……”
  看他这幅模样,关山晃了一下,忙补充道:“我不是想责备你,我只是怕你会因为这件事被那些——”
  她指指头顶,暗示那些世界之外虎视眈眈的存在。三十年前,若非有他,恐怕我们的世界早已被入侵。
  秦光霁松了口气,摆手道:“我知道分寸,姐你就放心吧。”
  关山略略点头,继续喝茶。
  不知为何,我感觉这俩人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是,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吗?
  我一时想不出来,遂拉倒。
  反正他们不会害我。
  …
  晚上临睡前,关山熄掉床头灯,凑到我这边。
  “星河,”她靠着我的肩,“你对秦光霁说的那件事怎么看?”
  我回忆一下,不太好意思道:“其实吧,我没怎么明白他那个抓取的原理。”
  “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像是一个宇宙层面的搜索引擎。”关山解释道,“以一个个体的记忆为关键词输入,就能得到所有包含这些关键词的结果,也就是一个个平行世界。”
  “而抓取的过程,就是将搜索到的平行个体进行复制,使其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
  “好酷!”我眼睛放光,“居然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啊!”
  “可是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关山话锋一转,“我们无法判断究竟哪个结果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宇宙中有太多个平行世界,就像现实的网络里也有浩瀚的信息一样。输入几个关键词后,我们仍能得到海量的结果,仅凭几段记忆,我们很难找到那个真正的ta。”
  “进一步说,因为信息量的不足,我们甚至无法辨析所得结果的真伪。”
  “而且,”我也思索道,“哪怕真的找到了完全一致的个体,没有了共处的记忆,ta还是我们期望得到的ta吗?”
  关山轻笑,闭上眼睛:“嗯,这是一个很值得探究的哲学论题。”
  “我们所求的究竟是可以找寻的特定灵魂,还是无法复刻的共同回忆?”
  “这些,就留给秦光霁去头疼吧。”我打了个哈欠,“我们呐,只是两个凡人而已。”
  -2065年5月9日-
  老妈的葬礼来了很多人,有很多是她的学生,也有多年的影迷。
  她与老爸合葬,两人早在二十年前就挑好了墓地和墓碑的款式,敲定了葬礼所有的细节,谁知他们命长,到现在才用上。都过时了。
  老宅子仍旧是他们生前居住的模样,一个被角都没有挪动。其实最后这几年,尤其是老爸去世后,老妈就不怎么活动了。
  我坐在主卧阳台的躺椅上,在毛毯上找到了属于老妈的一根白发。这样的痕迹当还有许多,只是我不愿去找了。
  人老了,离别是常事,但总该给自己藏些惊喜。否则,家里的活气就真散了。
  -2074年12月2日-
  77岁的生日在大西洋上过。
  年轻时候不把生日当回事,等年岁见长,忽然便开始在乎这日子了。
  其实生日本没意义的,若随便从人生中摘一个日子出来,硬说这就是你的生日,难道你就能感受出自己从这天起便又增了一岁吗?
  就像超市货架上的牛奶,标着今天过期,但它也并非到了12月2日的零点就忽然变质了的。
  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象征时光的标志,以及可以为这个标志附加的一切仪式感。
  比如今天,我77岁了。关山用船上的烤箱为我做了一个蛋糕,还给我打了一件暖和的毛衣。
  露台上落了几只海鸥,比欧洲海岸边的任何一只都礼貌。我们切了一小块蛋糕分给它们,它们三两口啄完,追逐着飞走了。
  “真好啊。”关山望着它们远去的影子,“飞着的感觉一定很好。”
  我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舞曲滑出,我向关山伸出手:“那就——一起飞一次吧。”
  我们在蓝天与碧海之间游走,海风令衣袖飞舞,阳光使笑颜生辉。
  相爱五十年后,我们不再年轻。
  但我们依然能飞。
  …
  -2095年-
  很久也没习惯一个人的日子。床变得好大,房子也空,晚上躺着,总觉得被窝太冷,却不愿加床被子。
  听不见翻书声,便打开书架,自己七七八八地读了不少。那几排看不懂的专业书始终保持着原样,怕换了顺序她找起来不方便。
  关山的老花镜盒子摆在桌上,我试着戴上,只一眼便晃得脑子发晕。
  家族的小辈偶尔来看我,太吵,且总是弄乱东西,要他们按着照片一一复原才放人走。
  每半月去看一次老弟。被关山教了多年,总算学会了围棋。跟她对弈赢少输多,跟老弟则相反,大约是他在让我。
  去给关山扫墓,爬上去要废不少力气,本就是擦个墓碑的功夫,每次却要留到太阳西斜才走。
  爱和她说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也谈大事。和她讲自己看的书,自己做的饭,阳台上的兰花开得很好,门口水塘子里每天早上都会飞来两只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