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能有一丝纰漏,哪怕极其微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彻底失败。
  不能睡,继续想,在脑中一次次复盘,一遍遍地推倒重演。
  想想妈妈,想想阿姐,想想我,想想我的未来。
  下一天,姑姑来了,她要代替妈妈的位置,送我出嫁。她带来了一套嫁衣,还有些化妆品,都在我身上试。
  “阿哥也是的,”姑姑一边给我盘头,一边说道,“怎么能让你住那个阁楼呢,毕竟是自己女儿,倒像防贼一样。”
  “不过没关系,等嫁出去就好了,那家宅子可比这儿大多了。”她的手指从我的脖子上擦过,皮肤干裂,指甲盖边长满倒刺。
  我笑着应她:“是啊,就剩三天了,忍忍就过去了。”
  “好了,”姑姑挪正镜子,“看看,合适吗?”
  我对着镜子一点点抚摸我的长发,它们在头顶盘成一个圆润的髻,上了胶,原本顺滑的发丝变得坚硬牢固。我轻敲它,又晃动脖子。很重,很紧,好像头上顶了一个锅,扭头都费劲。
  但我点头:“嗯,好看的。”
  而在暗地里,我下定决心,那天清晨,决不能等到盘完发髻再走。
  收音机里说,这次寒潮会持续整整一周,温度早已降到零下,若足够幸运,前一天晚上还会下雪。
  接亲是中午,但要梳洗打扮,我问过姑姑,大概清晨就要起床。
  我的脑中浮现出村子的结构,顺着溪谷向两边延伸,南面是竹林,东边便是深山——妈妈和阿姐都在那个方向。
  村里没有大路,车没法开上来,天寒地冻,摩托车也开不了。但我不能走大路,竹林太平,没法躲藏,我只能往山里走。
  会是一场硬仗。
  趁着姑姑去上厕所的时间,我偷偷溜到自己的房间,从床下找出妈妈的铁盒,拿出里面妈妈的信、打工那年阿姐帮我办的身份证和两百块钱,塞到鞋垫下面。它们或许会有大用。
  然后我坐回去,若无其事地等着姑姑回来。
  时间过得很快,十号凌晨,我醒得很早。我把鞋里的东西转移到内衣里,让它们贴着我的皮肤,难以掉落。
  姑姑来叫我,外面的风刺骨的冷,但没有下雪。
  他没有醒,我刻意将酒坛挪到了显眼的位置,昨晚他的酒瘾果然犯了,不顾姑姑劝阻喝了很多,站在屋外就能听见他的鼾声。
  “哎呀,阿哥这个人真是的,女儿出嫁还睡懒觉!”姑姑拍大腿,打算去叫他。
  “晚一点吧,”我说,“爸爸昨天累了,反正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再叫也来得及。”
  姑姑想了想,同意了。“那我先给你梳头。”她拉着我的手往里屋走。
  姑姑是被奶奶宠着长大的,她嫁得早,因为是长媳,婆家管得很紧,几年都难得回来一次。她不清楚妈妈的境遇,也没见过阿姐。对于我和他之间的事,她或许知道些,但绝不会了解我对他刻骨的恨。
  她比我大二十岁,却比我单纯得多。这样的人,是很好骗的。
  “姑姑,”我做出一幅为难表情,“我饿了,可以先吃点饭吗?不是说接亲的人要中午才到吗?我可等不到那时候。”
  姑姑没有怀疑,立马点头:“那我给你下碗面吧。”
  “好。”我笑得很甜。
  天渐渐亮了,我听见厨房里风箱的声音,闻见柴火被点燃的味道。
  “姑姑,”我走到了后院,厨房里的人看不见这里,“我上个厕所。”
  “哎,好。”姑姑远远应了一声。
  我不再说话,拉开厕所门,用一条细绳挂住锁栓,合上门,同时拉绳子两端,门便顺利锁上。之后再拉住绳子一头把它抽走,便能造成里面有人的假象。姑姑若来找我,多少能拖延些时间。
  我走到后院的墙边,屏住呼吸向上跳起,双手攀住石墙的凸起处。天气太冷,鸡窝顶上加了木板,我伸脚过去踩住木板,猛地一蹬,浑身肌肉提供的升力便助我爬到了墙顶。
  后院的墙外是条泥路,村里的牛羊常从这里过,路上的每一个坑洼里都堆着粪便。但低温足够把它们全部冻成踩不烂的冰坨子,不会给我留下可供追查的足迹。
  我顺着小路往山边跑,天色尚早,没有遇见一个人。
  我跑进山里,眼前的画面迅速扩大,展现出整座山的走势。山不算高,有很多曲折的小路,可以甩开追兵。
  山里有雾,能见度很低。地上的树枝被冻得脆硬,每一脚踩上去都会发出很大的动静。衣服擦过挂着霜的树丛,沙沙的声音不断回响,在寂静的空气里折磨我的神经。
  我跑了很久,心脏咚咚地跳着,呼出的气在眉毛上凝成水珠,很快结成白丝。
  我努力回想每一条岔路口通往哪里,哪里离村子最近,哪里又最陡峭。
  我脱掉了棉袄,胡乱得拔掉路边的几株草,踩倒灌木,将裹着草的棉袄顺着坡滚到沟底,跌进很深的蒿草里。我希望这能给他们造成一种假象——我在逃跑时不慎跌落,晕倒在沟里。
  我继续向前,我选了那条最偏僻的路。这里的草长得最疯,几乎将路完全盖住,因为只有每年清明时大家才会走这条路。
  路边的孤坟渐渐多了起来,还有些是放着空棺材的土坑,那些是迁坟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任何清理道路的工具,走得越发艰难。
  明明应该是早晨,天却越来越暗。我踩在一片草上,谁知那底下竟是空的,我猛地下坠,双手只来得及捉住一株长满利刺的灌木。
  根根长刺扎进手心,我紧咬牙关,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掉落。我挂在坡边,远远地听见底下有人声。
  我听不清究竟,但心里已将它们认作是来抓我的人。
  我更加用力地抓住枝条,双脚用力蹬踢侧边。松软的土层一次次剥落,终于露出了里面较为牢固的岩石。
  我踩住石头,双手双腿同时发力,将自己缓缓地托举上去。
  我爬回路上,松开枝条,我的手上满是深深的血孔,但我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只掀开衣服,将血抹在里衣上。
  我走了一会儿,攀爬得更加谨慎,每一脚都要轻踩确认之后才踏上。
  我看见不远处长着一株草药。我奔上去摘掉它,塞进嘴里嚼烂之后才发现它的根上连着一个融入土色的骷髅头。
  我胃里一阵翻腾,但生生忍住,直到将草药涂到自己手上,用地上宽厚的落叶包好才将堵在喉咙里的酸水尽数吐了出来。
  我把骷髅头放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向前。
  气温回升了一点,我的汗水在头顶蒸腾,好像整个人都在冒烟。
  我一直在走,有时加速奔跑,有时累到只能匍匐。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翻过一座山,然后是另一座。我捡到几个可以吃的果子,三两口啃掉,把果核丢进草丛。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少里路,我只知道身后再也没有传来过人声,只有我的呼吸,我的脚步,以及深林里各种动物的嚎叫。
  天一直是黑的,或许是因为我累到看不清颜色。
  黑夜里,这些声音本该可怖,但我没有一丝恐惧。
  我的内心只被一件事情占据:逃出去,逃出去!
  蹚过溪流时,我的鞋子掉了一只,脚底被河滩锋利的石子刺穿,流了很多血。
  我一瘸一拐地走,脚上的伤口越来越多,疼得没法沾地。
  低温、疲累、失血、神经极度紧张,我感到一阵阵目眩,连眼前五六米的位置都看不清了。
  在被绝望完全笼罩前,我将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妈妈的信。
  妈妈,你看见了吗?如果你看见了的话,就告诉我我一定会成功吧!
  我扶着树干,每一寸的挪动都无比艰难。就这样走了不多时,我的眼前闪起一片星点般分布的灯光——我到镇子了。
  那灯光如同太阳,将我身上所有的痛楚都抹除了。我不再觉得痛了,我的心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想去找之前收留我的网吧老板阿姨,但很快,我意识到这里并不安全。
  他在山里找不到我,便会猜测我是否已在镇上落了脚。男方有汽车,他们来得比我快的多,找到我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我绕开了镇子,继续沿着山路走。直到灯光从聚集变成三两散乱,我才找了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下到一条溪边。
  这是什么溪?会是家门口那一条吗?我没有力气想了。溪水很冷,我只把手伸进去一会儿就浑身打哆嗦。但低温让伤口变得麻木,没有那么痛了。我操着僵硬的手指,一遍遍地洗掉手和脚上的血,皮肤被冻得通红,没有一点儿知觉。
  我对着水面照自己的模样,头发上挂满了草碎和土屑,身上的衣服也脏得不成样子。我把发绳拆掉,用手一下一下地缕头发,滤掉大片的脏东西,然后把它们浸在溪水洗净。衣服上的脏块洗不掉,我便把它翻过来,让相对干净的反面露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