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的,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放任自己目睹你的痛苦,却从不承认。因为我不敢走近你的内心,无力分担你所经历的那些残忍。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恨你。恨你和我一样敏感,精神却比我坚强百倍,恨你对我从不淡化的感情,我却无法回报分毫,恨你的健康,恨你的年轻,恨你的早慧,恨你的存在困住我的人生——让我再无法将一了百了作为开启第二天的第一选项。
  是啊,我就是一个卑劣的人,我把你当做我的依靠,把我的孩子,我本该竭尽所能呵护的宝贝当做维系我可悲生命的稻草,其结果却只是让我们全都陷入深渊无法自拔。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活该经历无法解救的磨难。
  宝贝,我的人生是一场巨大的荒谬记事,每一个岔路的终点都是地狱。我的挣扎是无谓的空谈,我的逃避是拉我向下的千斤坠。我被迫接受过去自身所承受的一切,没有力气也没有信念再脱逃。可对于你,我无论如何都想要弥补你的十二年。
  哪怕一点点的转机也好,哪怕是微弱如星点的亮光,再如何微不足道,总也好过一辈子没有希望。
  我知道,就算我立即死了,也不会对你的命运有一丝一毫正向的影响。我陷入死局,直到那一天,你告诉我你有机会去县城读书。
  我意识到,机会来了。
  不,其实更早,在我们的小猫死去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在我的内心扎根了:只有他们都死了,才是你的命运唯一的转机。
  可我没有任由其自由生发,而是竭力按捺,乃至让你深深感受到我的软弱,竟萌生了自己动手的念头。
  宝贝,那时的你一定很迷惘,很难以理解我吧。的确,哪怕是现在的我,也会对当时的自己生出极端怨怼的。
  那时候,我的精神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在我的脑子里存在了十多年的可悲的我说:放弃吧,忍忍就过去了,过去的那些日子,不都是这样的吗?
  而新生的、用尽全部力气去期望改变的那个我声嘶力竭地反驳她:不!你忘了你的孩子吗?你想让她变成下一个你,永远被困在这里吗?
  那天晚上,就是我发现你的计划的那一天,两个自我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纠缠,最终,后者吞噬了前者,真正的转念只需要一瞬: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不允许我的孩子有一丝一毫沾染污点的可能性。
  宝贝,我要你干干净净地走出去,用所有普通人都能拥有的权利大大方方的走出去。你要去读书,去考试,用最平常也最顺利的方式离开这座大山。像一只雨燕,飞得高且远,飞往没有人认识你更没有人歧视你的地方,筑下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全新的巢,与过去残酷世界里的一切彻底诀别。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愿意做任何事,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
  宝贝,看到这里,请不要对此有任何负担,因为我所做的选择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达成自己的夙愿。
  我早便说过,我的人生行至此了无意义,我的存在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累赘和污痕。我已活过33个春秋,属于我这个人的生命却终结在20岁报名支教的那个夏天,往后的十三年,不过是苦熬着苟活。
  所以,我的宝贝,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儿,请让我这个不配被称作母亲的母亲,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你修剪人生前路上的荆棘,堂堂正正地走完人生吧。
  期望在我走后,在这个依然艰难但已无人能成为你的牵绊的世界里,你能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不,请你一定要过得好!一定!
  一定,一定,一定
  爱你的妈妈
  越青溪]
  ……
  -2009年4月13日-
  眼睛干涩刺痛,没有泪水流下。
  泪已化为血流干,让整个胸腔变作空洞。
  将身体浸泡在硫酸里,骨肉一并成碳,所承受的痛未必会比现在的我更多。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灵魂深处在啸叫,双手双脚都是麻木,藏在墙角的阴冷里,靠抱紧妈妈的铁盒才能找回一星半点的存在感。
  外在的感官完全消失,屋外不是黑夜,而是无光的地狱。我陷入其中,如同进入沼泽,被窒息裹紧。
  不能呼救,无法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因为唯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
  和遗忘缠斗,纸上属于妈妈的每一个字都要被刻进脑海深处,遗忘就是犯罪。
  可恨,可怖,可悲,可笑。
  提笔太累,叹气太累,流泪太累,于是只能痴坐。
  终于感受到心跳的存在,却是悬在脑后,如同在喉管里填满血块,一次的涌动能招来整个上半身的钝痛。
  数着痛,睁眼度过整晚,看见外面霞光万丈,听见隔壁鼾声如雷。后院的鸡在打鸣,叫得这样嘹亮,充沛的活力让人心寒。
  终于攒足了回忆妈妈的勇气,临到下笔,脑中又变成空白。
  明知再如何回忆都是于事无补,不过是让自己心中更恨。
  恨阴差阳错,恨造化弄人。
  恨自己的迟钝,明明与妈妈朝夕相处,明明知道她和我一样恨他们,却没有想到她早已给自己判下死刑。
  恨爸爸,恨爷爷奶奶,恨每一个欺侮我们唾弃我们把我们逼迫至此的人。
  甚至恨妈妈。恨她擅自为我安排了前路,却未曾想过我是否愿意用她的死亡换取自己的前程。恨她的天真,恨她宁愿选择死也不愿为我活着。
  更恨的是命运。毒药的剂量足够杀死一双老人和一个孕妇,却给一个成年男人留下了自救的机会。
  让她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可笑的徒劳。
  他没死。我的父亲,我们最恨的这个人,逃过了妈妈的计划。
  妈妈为我规划的前途这样美好,可我丧失了踏上去的资格。
  多想她能活过来,多想用血脉捆住她的生命,多想告诉她你的前路不通,强迫她推翻所有的计划,去幻想一个有她存在的新的未来。想得发疯。
  看不到希望,哪怕阳光再亮,仍旧是冬天。
  她说她懦弱无能,她说她的存在没有意义,她说她一心求死,她说要我活着,活出精彩。
  都是假的。
  真相是深渊,是我无法摆脱的家庭,是我仍然活着的父亲,是我走不出的大山,是我注定不会如她所愿的命。
  我也开始说命了。
  原来这就是绝望。
  第10章 越关山的日记(6)
  -2009年4月15日-
  唯一能做的,是活着。
  默念妈妈的名字,让她成为我的羁绊,这样,就能想象她的眼睛漂浮在我的眼前。在水缸里,在灶台边,在床榻下,在房顶上,只要她还注视着我,我就不会想到死。
  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双属于小猫的绿色眼睛的含义,原来是要栓住我。用一场死亡栓住我的生命,然后等待另一场更加浩荡且荒唐的死亡加入它的队列。
  小猫的死是开端,也是征兆,更是预演。
  至少那时,我还能流出眼泪,还能将一切宣之于口,用纸笔发泄,在梦境和幻觉中怒吼。
  总好过一切如常地活着。
  越青溪……越青溪……越青溪……妈妈……妈妈……
  -2009年4月18日-
  深夜无眠,隔壁在咳嗽,假装没听见,在孤独里发呆。
  每一次见到他的脸都让我恶心,却还是在事无巨细地照顾他,就像从前奶奶做的那样。
  他的确对我好了不少,不是错觉。
  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甚至能帮我做家务,主动早起喂鸡。好像血缘真的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真的把我当做他的至亲,要为了我俩的生活去努力。
  我当然不信。
  不过是做戏,为的是留住我,充作他往后的仆役。
  明明这样清楚,有时却也会生出不该有的动容。
  奢望一份从来没有过的感情,真是荒唐。
  努力活过白天,装得像个正常的十二岁孩子。直到灯光熄灭,才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读信。把每一个字掰开揉碎咽进肚里,让自己铭记,妈妈用尽所有为我规划的那个未来里绝不该有他。
  如此汲取活着的勇气。
  然而还是梦不见妈妈。
  回忆落到实处便成空,好像水中捞月,拼凑不出哪怕一个碎片。只能将信纸贴上胸膛,对着一行一字无声倾诉。
  可写在文字里的不是妈妈。
  至少不是我心里的妈妈。
  我从不觉得妈妈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无能。她聪明,博学,善良,她教我明事理,让我懂得待人接物,她给我的爱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她是我仅剩的希望。
  她否定自己的人生,极力言说自己的失败,每一句话都像钉进我心里的钢针,否定她的同时也否定了我。
  我知道,她是太痛苦了。
  整整十三年的折磨让她崩溃,她想要寻求一个发泄的口子,以此追溯自己痛苦的源头。然而她又太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