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66节
  柏奕冷笑了一声,几乎随即接道,“我父亲每次出手到底虚不虚,章太医应该最清楚了啊……欺负老实人很有意思是吗?”
  眼见建熙帝的脸阴沉下来,柏世钧连忙道,“柏奕,这里没有父子,只有师徒君臣。”
  “……还有医与患。”柏奕低声答道。
  “只有医与患!”建熙帝沉声说道,他看了章有生一眼,“让柏世钧慢慢说。”
  柏世钧喉咙动了动,半晌才道,“古圣医有云,病有六不治。”
  建熙帝轻声道,“是哪六不治?”
  “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
  说到这里,柏世钧顿了顿,又以他一贯慢吞吞的语调说了下去,“这六条是说,蛮狠不讲理的病人,治不了;舍得性命却舍不得钱财的,治不了;穷到吃饭穿衣都成问题的,治不了;对病人病势变化一无所知的,治不了;病重到不能服药的,治不了;信巫术不信医术的,也治不了;这六条里,只要中了一条,那就是圣医在世,也无从下手了。
  申集川笑了一声,他站起身,看向柏世钧,脸色并不好看。
  “那不知道柏太医觉得,本将军是中了哪一条?”
  直到他站起身的时候,众人才意识到这人身型是如何高大,章有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又退了一步。
  对着申集川,柏世钧倒是不怎么怵,他伸手比划,温声道,“将军是占了第四条。”
  第八章 接锅
  申集川微微颦眉,回想了一下方才柏世钧口中的第四条,又慢慢移开了视线。
  “我先前和柏奕也说过很多次,医者,易也。病情无时无刻不在起变化,而如果要做到在必要时随时了解病人的情势,就需要医者和病患彼此信任,彼此托付,将军先前笃定说自己无病,我们问的许多问题,也只是给了个粗略的答复……这就有些难办了。
  “将军可能有疾,也可能无疾,只是我们现在做不了这个判断,就更谈不上要怎么给将军医治了。”
  柏世钧慢慢地说完这些,又转向建熙帝。他没有抬头,而是望着建熙帝脚边的那一块儿地方,低声道,“臣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些了。”
  柏灵望着父亲谦逊中透着几分为难的神色,再一次理解了为什么当初秦康会一眼相中他。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在场之人竟没有人敢直接开口。
  人人都得先揣度建熙帝想听什么,想着如何能够从这场浑水里脱身,只能将基本的行医之法抛诸脑后。
  在这样的局势里,除了像柏世钧这样的戆头,真的还有人能当得好一个大夫吗?
  黄崇德轻声道,“那柏太医觉得,应当如何呢?”
  柏世钧拱手道,“先前贵妃病时,秦院使也经常像这样把大家聚在一起商议,有时候确实也会有一些争执和灵感,不过那是在贵妃每半月就有一次会诊的基础上……像现在这样,大晚上把大家叫在一起要出结论,其实有些困难。
  黄崇德看向章有生,“章太医先前应该已经来过将军府几次了吧?”
  章有生连忙上前答道,“是。”
  黄崇德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所以……申将军这边的情形,章太医也一直都不甚清楚吗?”
  “皇上、公公容禀,这主要还是因为——”
  黄崇德已经皱起了眉头,他没有给章有生任何辩解的机会,只是温声道,“不论因为什么,也不该一直这样放任着,即便遇到了难处也应该尽早和皇上、和秦院使开口才是。若不是今日皇上非要到将军府上亲眼瞧瞧,你们太医院还打算一直这样拖到什么时候?”
  虽然黄崇德的话还算不上严厉,但御医们已经看见了他身后建熙帝阴沉的脸色,登时纷纷跪下来谢罪。
  黄崇德看向坐在一旁的秦康,轻声道,“老院使,这事还是需要尽快拿个主意才是……”
  “这事儿你找秦康拿主意也没辙。”
  一直沉默旁观的建熙帝突然接过了话茬,黄崇德便住了口,他往旁边退了一步,静听建熙帝的吩咐。
  建熙帝伸了伸手,将手掌从衣袖中挣出来,他撑着椅把,略略调整了自己的坐姿,看向申集川那边,“集川啊……”
  “臣在。”
  建熙帝叹了口气,“朕几次三番地喊太医到你将军府,你是在怨朕么?”
  申集川愣了一下,连忙站起了身,“皇上,臣如何会这样想?皇上是记挂老臣的身体,所以才——”
  “那你为什么不肯看大夫啊?”建熙帝目光幽幽,似是带着几分伤感,“朕要怎么做你才肯听话,你教教朕?”
  申集川无法,只得单膝而跪,低头沉声,“是老臣辜负圣心——”
  建熙帝努了努嘴,“往日负了便负了吧,今日还要再负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柏灵都有些诧异了——她何时见过建熙帝这样和颜悦色地忍耐什么人,竟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苦口婆心地劝着眼前的将军浪子回头。
  申集川又何尝看不出皇帝对自己的一番忍让苦心,他轻轻叹了一声,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剑鞘,“既然是这样……那,臣遵旨就是了。”
  建熙帝笑起来,他也从御座上起身,三两步走到申集川的身旁,亲自将这位老将军扶了起来。
  “你既然肯答应,那今晚朕就没有白来。朕知道朕总把太医往你这里带,你心里烦,你就权当是安抚朕这颗忧虑之心吧,就让太医们给你好好看一回。”
  申集川的眉毛拧得紧紧的,他望向建熙帝,轻声道,“皇上,臣是真的——”
  “这话你说的,朕不信。”建熙帝打断道,“得是太医们亲自到朕面前禀告,朕才信。”
  申集川看了眼身旁跪了一地的御医,“臣明白了。”
  这一晚,毫无疑问地,当所有人都离开将军府的时候,柏家的三人又秉承圣意留了下来。
  这是建熙帝和秦院使共同的意思,因为看起来,申集川对这些太医全然没有好感,像章有生这样事前有过接触的尤甚。再加上留柏世钧等同于留下柏奕和柏灵,考虑到先前贵妃的案子,他们多少对柏家人存有些许期待。
  人群走后,纳凉庭里空空荡荡。
  不多时,有下人走近,接三人到将军府的后院一叙。天色已经这样晚,申将军还执意要在今晚把病给瞧了,估计是想快刀斩乱麻,直接应付了事。
  柏奕叹了口气,轻轻弯腰,对身旁的柏灵道,“我就知道这口锅甩来甩去,最后还是要甩到我们头上。”
  柏灵笑了笑——今晚王济悬和章有生一直眉来眼去地配合着,她都看在眼里。
  虽然,父亲可能并不会把这当作是一个火坑来跳吧。
  尽管柏灵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和柏奕今晚也被直接喊了过来,但她多少能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王济悬这些人的努力。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一定相信,这是一趟无人能搞定的浑水呢?
  难道承乾宫和养心殿里发生的种种,还不能让这些人认清现实吗?
  “好麻烦。”柏灵轻轻叹了口气,“总是被这样莫名其妙拖下水。”
  ……
  是夜,明月高悬,章有生与王济悬共乘同一辆马车,顺道一起回各自的府邸。
  “要不是亲眼所见,真的想不到皇上待人,还有这样一番脸孔……”章有生感叹地道,“人和人,真是比不了啊。”
  “嘘。”王济悬低声呵道,“这种没用的舌根就别嚼了,当心什么时候被锦衣卫记下来,够你喝一壶的。”
  章有生连忙捂住嘴,又笑着往王济悬那边凑了凑,“不过,你就这么把柏世钧推过去了,万一他要是真把将军给治好了,那可是不世之功啊。”
  王济悬冷笑了一声,“他们治不好的。”
  “这么有把握?”章有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问道,“你是得了什么申老将军的消息么?”
  第九章 诊断
  王济悬笑了笑,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你可知道先前跟随申集川的随军大夫是谁?”
  “这上哪儿知道去……”章有生想了想,“莫非是什么名医?”
  “名医?”王济悬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那是远山客啊。”
  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瞬的静默,而后章有生的脸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远……他不是早就归隐去了吗?”
  “只是我们以为他归隐了罢了,”王济悬笑了笑,“其实人家高风亮节,自罢了太医院的官职,跑到前线去给将领兵卒看病去了。”
  章有生现实一愣,进而嗤笑了一声,“他还真去了啊……”
  “申集川这病蹊跷得很,三年前就有端倪了,一直到去年年底,他的副将李淮写了一封陈情表递到京里,皇上才知道申老将军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一开始让他回京休养治病。老将军还不应,直到两个月前,皇上七日之内连下七封诏书,才将他召回了京城。”王济悬声音带着几分嘲讽,“当时不是还有人在传,说申老将军回来了,可见北境的仗要打完了吗?都是胡扯。”
  章有生恍然大悟,“所以这三年……都是远山客在给申将军治病?”
  “对。”王济悬点了点头,目光之中透出几分微寒,“连他都治不好的病,柏世钧这种乡野之医能治?看看他儿子在太医院李成天都搞的什么东西,给兔子吃人吃的药还有理了?”
  章有生看了看身旁的王济悬,“……我看,贵妃这段日子确实还行。”
  “行什么行,贵妃不照样夜里睡不着,白天吃不下吗?”王济悬冷声道,“不过是有人进宫陪着说说话,所以精气神好了一点儿罢了,就这样也算好转?”
  章有生面带难色,试探着道,“这毕竟也才过了一个半月嘛,万一今后——”
  王济悬转头看向章有生,“你什么意思?”
  “诶呀,我能有什么意思,有你这个消息,我不就放心了吗。”章有生轻叹了一声,“连远山客都没辙的病,世上哪还有人能治得好呢……”
  王济悬哼笑了一声,“等着瞧吧,今年秋后战事一起,就是他柏世钧殒命之时。咱们,秋后算账!”
  ……
  将军府的后院,柏奕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身旁的柏灵不知什么时候又走丢了。
  他回头一看,见柏灵蹲在不远处的花坛边,似乎是在看些什么。
  “柏灵,你在那儿干什么?”柏奕问道,“快跟上来啊。”
  “啊,来了。”柏灵站起身,向着父兄的所在跑去。
  直到柏灵重新回到身侧,柏奕又有几分在意地看了那个花园一眼,“你刚才在看什么?”
  柏灵刚想开口,就看见不远处的申集川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内,她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一会儿回去和你说。”
  尽管此时建熙帝已经离开了,但申集川依然穿着那一身厚重的战甲。那一片片龙鳞似的银色金属片在月光下折射出令人战栗的寒光,而在他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柏灵脚下差点走了个趔趄。
  “韩大人?”柏奕先开口打了个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韩冲机械地提了提嘴角,算是对柏奕这声招呼的回应。
  柏奕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感到柏灵倏然抓紧了自己的手,“……怎么了?”
  柏灵咬住了唇,轻轻摇了摇头。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是说,这个人今晚其实一直都在?
  “我替圣上看着。”韩冲面无表情地答道,他作了一个邀请几人向前的手势,“请柏太医,柏小太医,柏司药为申将军问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