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43节
  但老人望着她的那种惊讶,那种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亦令她惊疑而动容。
  那一晚柏世钧饿了肚子——因为送饭的柏灵也被当场抓了起来,被审问了整整一夜。
  但所幸那是相对温和的询问,没有刑具,没有拷打,只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太监站在纸窗后面,问了她许多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柏灵。
  ——你的父亲母亲是谁?
  我父亲是太医院的医士柏世钧,母亲已经亡故了。
  ——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嗯,应该……是姚楚,柏姚氏。
  ——连自己母亲叫什么也要想吗?
  呃……因为她很早就去世了,除了每年和爹爹一起扫墓我几乎不会见到她。
  ——你家中还有什么亲眷?
  还有我哥哥。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西侧们?
  因为要给我父亲送饭。
  ——你们家一直在京城吗?
  不是,我们刚来……差不多一年,因为太医院的老院使欣赏我爹,所以……
  总共大概有五六十个问题,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一家人在什么时间做过什么……那个太监翻来覆去地问了她一晚上。
  不能休息,不能饮水,不能走动,如果困倦了,就会有戴着面具的太监过来往手臂上扎针,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这种审问的段目的是什么柏灵非常清楚——人在这种状态里无法说谎,因为这种迅速而连贯的一问一答不会给你思索的时间,一旦你后面的某个回答和前面的不一致,立刻就会露马脚。
  柏灵记得,当时相隔不远的房间,老太后的夜哭声不断传来,那个夜晚让她度日如年。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终于被允许起身,被几个太监带到了老太后的身前。
  在看到柏灵的一瞬,太后停止了啼哭,露出了某种因为信任而袒露的哀伤神色,那种哀愁让人想起雨天被淋湿的小狗。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太后就靠在柏灵的腿边睡了过去。
  再次被带离慈宁宫的时候,柏灵被告知,她从昨夜到今晨看到的每一幕景象,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够告诉任何人,如果他人问起,就说在西侧们遇到了太后,太后一见她就非常喜欢——而她也要做好准备,随时接受太后的传召。
  在这一整个过程中,她没有见到任何一张具体的脸,要么是戴着面具的宫人,要么是站在纸窗后的人影,如今想来纸窗后的人也许会是黄崇德,但柏灵也不确定。
  在最初一段密集的安抚过后,宫里告诉她,今后每个月月初的八号进宫来和太后一叙,其他一切就都当没有发生过。
  柏灵照做了。
  这种恐惧对任何人来说都很难独自消化。她为此经历一段时间的噩梦和失眠,后来柏奕看出了端倪,柏灵才艰难地开口,悄悄将那一晚发生的审讯告诉了柏奕——但她依旧没有提到关于太后的任何细节。
  诚如先前郑淑所言,“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在宫里绝非是一句空话。
  柏奕当时还没有跟着万福顺开始学厨,正跟着一个进城不久的木匠师傅打杂,在得知了这件事之后,他告假了半个月,在家照顾受到惊吓的柏灵。
  在那段时间里,柏灵的不正常实在太明显,以至于一向迟钝的柏世钧都有所察觉,虽然他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常常在采药归来时,带上一两束山上采下来的野花,用干稻草捆着,再捡个小陶罐子插好,放在柏灵的床头。
  很难说这种照顾到底能带来多少局势上的改变,但当人知道有人在和自己一起承担一段艰难时光的时候,某种变化就已经发生了。
  这四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柏灵也渐渐懂得如何应对宫廷的传召,但在太后这里,时间却好像完全没有变化。
  一开始柏灵怀疑,在太后身上发生的,是某种顺行性遗忘,这种失忆可能是大脑功能的退化带来的,比如阿尔兹海默症导致的海马体与内侧颞叶萎缩。也即,她再也无法对某个时刻之后发生的事情产生任何记忆,她的人生将永远只剩下某个时刻之前的时光,所有新发生的事情,都无法在她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种猜想在见到十四之后被打消了——韦十四的年纪太轻了,他不可能是太后年轻时的旧交。如果太后能准确记得韦十四的身份,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就不可能是彻底的顺行性遗忘。
  于是柏灵的猜想又转向了另一种,这也许是一种心因性失忆。
  引起这种心理疾病的原因通常不会是器质性的病变。患者一般都经历过某种巨大的打击——这种打击激烈到足以将她整个人击溃,以至于直接触发内部的防御机制,使得人暂时地将某些记忆抹除忘却。
  一部分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患者就会伴随分离性遗忘症。他们有的会忘记自己是谁,有的会忘记自己的家人朋友、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事,甚至是曾经最重要的人。
  柏灵能够感觉到,忘记了许多事情的太后将自己错认成了某个熟悉而信任的人,但柏灵从来不曾深问那人究竟是谁。
  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太后的胡言乱语并不会带来什么灾殃,可一旦太后给出了某个具体的确切的答案,她真的有承担那个真相的能力吗?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后的紫藤萝
  柏灵不敢托大。
  而稀奇的事情也远远不止这一件,除去记忆上的混乱之外,太后的时间也过得非常很奇怪。
  她永远记得自己的生日在半个月之后,但她又能够记得柏灵每个月会到自己身边来一次——她甚至能记得,柏灵某一次来时给她带了什么。
  太后的时间仿佛有两套,一套用来等待柏灵,是流动的;另一套则单独为她一人的生活而准备,是静止的。
  时间的不断流动和永恒凝滞在她这里达到了某种自洽,没有任何矛盾。
  这里的宫人都遵循着建熙帝的命令,看守着太后不让她踏出慈宁宫半步。但太后似乎也没有多少想出去看看的意愿。多数时候她就像刚才那样一个人打盹儿,在茶几上柏灵能看到用勺柄剜出的刻痕,每过一天太后就会在上面划一道——她用这种方式独自计算着柏灵什么时候来。
  这种深刻的依恋和信赖,几次让柏灵为之唏嘘。
  两人一起喝茶,宫人们从外面推开了窗户。光从外面洒落进来,太后有些不习惯,微微眯起了眼睛,片刻之后,透过透明的纱幔,两人看见窗外绿叶葱郁的枝桠——大部分春日的花此时已经谢了,除了宫人们悉心打理的花架上还有盛开的紫藤萝与海棠,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
  繁盛炎热的夏日就要来临。
  往日里,慈宁宫的窗户并不不经常打开,室内永远是一片暗淡温和的昏黄光线。但这两天宫里在除虫,四面点了特意调制的药香,宫人们为了通风,不仅拉开了窗帘,而且将两侧的窗户全部都打开了。
  太后望着窗外,话忽然多了起来。
  有些事柏灵已经听她讲了很多遍,像尚书府——太后的娘家韦家,姑娘们春日在小园子里集会,秋日里杀蟹赏菊,冬日里一家乘船去见安湖的湖心,大人们饮酒谈天,孩子们去湖畔玩雪……
  这些回忆和讲述很耗心神,但她还是一刻不停地说着、笑着,柏灵望着她渐渐疲倦的表情,不时打断她插两句,好让她喝茶休息,但太后仍旧乐此不疲地捡起各种话头,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我们韦府的后花园,一直都是很漂亮的。”太后目光温柔地望着外面的院子,“等我养好了病,阿泠陪我一起去荡秋千?”
  “好啊。”柏灵接口说道,“太后一个人荡,没人扶的话,能荡多高啊?”
  老太后马上咯咯咯地笑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我可是很厉害的,非常厉害的,我可以站着荡,把秋千荡到和秋千架那么高。”
  柏灵笑着发出一声惊叹。
  太后脸上的笑意几乎要漾了出来,但掩盖不住的困倦也爬上了她的脸。
  她略略低下了眉眼,那是很多老人和孩子都有的一种表情——脑子还在兴头上,可身体已经累了,所以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困,要打起了瞌睡。
  太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我们应该在春日里,一起去荡秋千,在春日的傍晚……”
  柏灵看了一眼一旁宫人已经备好的软枕,她起身坐到了太后的身旁,将软枕垫在了她的背后。
  太后笑吟吟的,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一定要带阿泠看看我们韦府的秋千架……春日里开了花,那是我爹和我娘一起栽种的,非常漂亮……”
  “秋千花架吗,”柏灵笑着接道,“能想象到一些了,那一定很美了。”
  “一定要在傍晚的时候去看才行。”太后小声说道,“你就坐在秋千上看紫藤萝垂下来的花藤,看它们在夕阳里,随着风轻轻地飘荡……就像被镀了一层金边,我后来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那么漂亮的紫藤萝……”
  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柏灵整个人都微微颤了一下。
  ——紫藤萝一定要在晴日的黄昏里,对着夕阳去看,否则就显不出她的美来。
  卷籍司里的那个白胡子老头是这么说的。
  即便柏灵再如何扭过头去,不去听,不去看,这一刻她也明白自己大概已经掀起了某个帷幕的一脚。
  年迈的太后这一次自己睡着了,她说了太多的话,以至于说最后的这一段时,她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暗哑。柏灵坐在太后身旁一言不发。
  过了一个时辰,原先外出的宫女回来了,看见柏灵并没有离开。
  柏灵仍旧坐在太后的茶几对面,一个人喝着已经冲泡到没有味道的茶水,而太后坐在她的对面,呼吸均匀地靠着身后的木柜打盹儿。
  众人没有上前催促,只是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等待太后醒来。
  “璇玑,”柏灵看向一旁的宫女,轻声向她招了招手,与柏灵四目相对的宫女很快走上来,柏灵轻声道,“你去外面摘几条紫藤萝的花藤来,要长一些的。”
  被唤做璇玑的宫女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来,柏灵接过了花藤,用它编织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她的手艺并不精巧,也只是女孩子们玩闹时随便编织的那种水平。完成后,她将花环留在了太后的桌上,起身站了起来。
  璇玑们有些犹豫地挡住了柏灵的去路。
  ——在很久以前的某一次,太后也是在和她谈天的过程里忽然睡了过去,柏灵等了一会儿,见太后一直不醒,便让人给她加了毯枕,而后离开了。
  谁知道太后醒来时就大哭起来——睡着的时间是不算数的,在太后的视角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眨了眨眼睛,眨眼前她的阿泠还在这里,眨眼后她的阿泠不在了。
  在那之后,柏灵每一次离开,都会和太后认真地告别,两人认真做一番下次见面的约定,太后再目送柏灵离开。
  柏灵轻轻摇头,“我猜这次不会了,试试看。”
  璇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让开了道路。
  出了宫门,十四没有跟上来,柏灵猜测他也许又趁这段时间去忙其他的几件事了。这多少有些遗憾,她没有在慈宁宫中继续枯等下去,就是因为有一些话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问十四——而那些话,她也只能去问十四。
  第二百四十四章 纳采
  柏奕此时正心急火燎地,从宫外太医院的高楼中启程,往家里赶去。
  就在不久之前,今日在家的柏世钧托人送了一封短信过来,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事急,速归!”。
  这四个字看得柏奕心中一紧,飞也似的就往家跑。
  明日又到柏世钧打算进山采药的日子了,所以今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自己一起来太医院坐班,而是一个人在家里好好准备一下出外的行囊,毕竟一去就是三五天,在山里万事都靠自己,半点马虎不得。
  这次要和他一道进山的人从柏灵换作了自己,柏奕心中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一口应下了要和父亲一起进山的活计——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看柏世钧一把年纪了一个人进山,自己手能挑肩能扛的,多少也能搭把手。
  而今柏世钧忽然托人送了这么张字条来,着实把柏奕惊得不轻,他直接推掉了下午的三场家兔解剖示范,忧心忡忡地一路狂奔到自家的巷口,才发现这条原本就狭窄的街巷此刻又被车马堵住了。
  高头大马拖着装饰精美的板车,每一辆车上都叠着一大一小两口木箱子,木箱的清漆刷得油亮,透出一种暗紫色的贵气——只怕这箱子本身就价值不菲,更不要说里面装着的东西了。
  柏奕心中微动,果然是出事了。
  等他贴着墙一路跑到自家门口,这才发现家门口又站满了人——只不过这一次站的不是乡民,而是两个衣着贵气的中年人和他们随行的家仆。
  几人望着柏奕走近,目光中带着几分探寻,为首留着山羊胡的那人先开口了。
  “来人可……可……可……可是……柏小太医……柏……柏奕?”
  柏奕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门口开始敲门,柏世钧一听是儿子的声音,这才小跑着过来把门开了一条缝儿,让柏奕进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