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98节
  “只是什么只是,”恭王口吻中有几分不快,“你说就是了。”
  “王爷可能有所不知,我们上头换了一批人,接下来的几日许多事情都在交接中,所以这几天里很多地方都人手不足,有些差事办起来可能就会顾及不周全……”
  那锦衣卫说到这里,向恭王拱手,“但王爷放心,胡大人这边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耽误,毕竟皇上专门提点过这里要留心,所以卑职等人定当全力以赴……”
  恭王只觉得心中一阵波澜。
  “换人?”他停下了脚步,“换了什么人?”
  那锦衣卫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目光悄然转向恭王,仔细留神着他的眉眼,“原来的指挥使大人、我锦衣卫十三太保之一的蒋三,傍晚被处死在鸩狱了,王爷不知道吗?”
  恭王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试探的目光,以一种极为严厉且憎恶的眼神回望,一字一顿地答道,“……你们北镇抚司的事,本王如何知道?”
  那锦衣卫被恭王的目光震慑了一下,连忙俯身跪下,“王爷恕罪!是卑职冒失了。”
  “……滚。”恭王咬牙答道。
  那锦衣卫言辞之中虽有惧意,但动作上却依旧从容,他像平常那样向恭王行了个拱手礼,而后便转身重新回到了胡府门前,面色平静地目送恭王一行人远去。
  深夜里一声鞭响,三辆已经调转了车头的马车,向着来路缓缓驶归,妇孺们几不可察的哽咽化作最后的悲戚回望,随着马车的转角,这最后的视线到底也是断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母与子
  恭王府里,王妃甄氏已经再三检查过了客舍的布置,下人此时来报说王爷已经从胡府返程——那么这会儿应该已经行至路半了。
  甄氏对镜又看了看自己的仪容,略作调整之后,吩咐下人同自己一道去正门等候。
  走到半路,甄氏抬头看了看堆满云翳的夜空,不知怎的心神竟一时静不下来。
  “往这边走吧。”她忽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世子居所的方向。
  “王妃想去看看世子吗?”一旁的下人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世子该是睡了。”
  “那也去看看。”甄氏低声道。
  下人们低声应和,走在前头打灯笼的下人顺着甄氏手指的方向转向。
  一行人很快便沉默地来到世子居住的庭院,透过低矮的竹篱,甄氏隐约看见里面还有闪动的烛火——世子果然还没有睡。
  大概真的有母子连心这种事吧?
  甄氏叹了一声,派人去叫门,结果发现院门竟是半掩着的,院子里也没有半个守夜的人。
  甄氏心中涌起不祥,正要闯进去看看,身后忽然飞奔过来一人——正是自幼照顾世子衣食起居的大伴卢豆。
  “你半夜不在世子身边侍候,在这里干什么?”甄氏微恼,指着这空荡荡的院落,“人都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世子的吗!”
  “回王妃,不是奴婢们玩忽职守,”那太监低着头回话,“世子爷今晚从王爷那里回来之后,就要所有人去王府里抓蛐蛐儿,说是回来的路上听见了有蛐蛐儿叫……”
  “荒唐,”甄氏打断道,“这会儿连立夏都没到,哪里来的什么蛐蛐儿?”
  “奴婢也这么说,可……可世子爷非要不可,而且不让院子里留任何人伺候,我们不依,世子就拿手脚去撞桌角,我们实在是害怕世子爷伤着了自己呀……”
  说着,卢豆抬起头悲悲切切地望着王妃,“所以奴婢就让其他人都去院子里捉蛐蛐儿,自己在这儿守着听动静,万一有什么事儿,奴婢也好照应着……”
  甄氏目光里少见地涌起火光,朝着卢大伴的脸就甩去了一巴掌,“混账!”
  卢豆愣了片刻,也没半点解释,连忙左右开弓开始自抽耳光,一边打一边哭道,“王妃仔细了手,别为奴婢们伤了指甲……”
  甄氏已没了心情再问什么,她怀着忧虑,转身向世子的屋子走去,大伴不敢耽误,忙起身跟在了王妃的身后。
  进门绕过屏风,甄氏果然看见世子一个人躺在床上。
  “琮儿。”她唤了一声。
  少年面向墙面侧卧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
  甄氏靠近坐在世子的床榻边,“睡了吗?”
  世子没有回答,只是把身子又往里挪了挪。
  甄氏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探世子的枕头——脸颊与枕面贴近的地方已是濡湿一片。
  ……这孩子,竟又是一个人偷偷地哭了。
  甄氏颦眉,伸手握住儿子的肩膀,想让他转过来看看自己,世子却如同痉挛似的立刻抽开了肩膀,一个闪身就坐直了。
  甄氏觉察到不对,“……是刚才在书房的时候伤着了?”
  “……没有。”少年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又垂下眸子,“我就是不喜欢有人碰我。”
  一旁卢豆委屈地开了口,“回王妃,不仅是今晚王爷打的,前些日子世子练箭练得太狠了,所以……”
  “住口!”坐在床榻上的少年脸登时涨红了几分,他揪起手边的枕头朝着卢豆就狠狠砸过去,“我和母妃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羽绒软枕嘭地一声落在卢豆身上,他抿了抿嘴,顺势接住了。
  “去拿些生姜和酒来,还要一把刀和一个碗。”甄氏轻声吩咐道。
  卢豆应声退下,不多时就抱着托盘进来,把王妃吩咐要的这些东西都摆在了桌上。
  甄氏起身,取刀将两块手掌大小的姜块都切出一道截面,接着把两块姜都丢进了碗中,又往里倒了小半碗酒。
  接着,她从书桌上抽出一张宣纸,在烛火里引燃,而后迅速捏着宣纸的一端,将火苗在酒碗里虚晃了一道,整个碗里立刻燃起了青蓝色火焰。
  “琮儿,坐过来,让娘看看你背上的伤。”
  “我——”世子仍想拒绝。
  “陈翊琮。”
  甄氏忽然喊了世子的大名,世子本能地觉得有些脊背发凉,他低着头,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和怒气,下床坐到了甄氏身旁。
  一旁卢豆适时地端着烛台靠近给王妃照明,世子脱了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手臂来。
  甄氏看得倒抽一口凉气,“不是说只是练箭吗?练箭会伤成这样!?”
  世子不答。
  一旁卢豆翻眼看了看身边的两位主子,又忍不住道,“王妃不知道,王爷常去骑射场看世子的,有时候世子不当心脱了靶,王爷就……”
  话没说完,世子已经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卢豆只得噤了声。
  甄氏心疼地望着儿子的背,虽然这些伤并不重,只是将将留下了些淤青,皮肉都还是好的,但这斑斑驳驳的痕迹看得她实在揪心。
  “手臂上的血口呢?”甄氏轻声问道,“是今晚弄的?”
  “是砚台。”世子低声道,“我今晚走神了,所以没躲开,不过不疼。”
  “怎么会不疼呢,”卢豆又插嘴道,“那砚台边角那么尖,世子爷的衣裳可是都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的呀,不信我把衣服找来给王妃看看——”
  世子回过头瞪着卢豆,“你给我出去。”
  甄氏有些无奈,轻轻对卢豆挥了挥手,示意他先下去。
  卢豆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奴婢就在门外,主子们有吩咐就喊我。”
  随着卢豆从外头把门合上,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得酒精燃起的火焰烧得姜毕毕剥剥,甄氏搬来一个凳子坐在世子身旁。
  她熟练地从火焰中徒手捏起了姜块,趁热将它按在世子背后淤青的地方,反复用力揉擦。
  “疼吧?忍一忍……”甄氏轻声道,“你背后好几块地方还是青黄色的,一会儿把淤血都散出来,就不疼了。”
  世子一言不发,只是闭着眼睛,死死咬住了自己垂落的长发。
  每揉擦一会儿,甄氏便将擦旧的姜面切了,把姜块重新丢进火里去烧,再捡另一块烧热的姜出来接着擦。
  没过一会儿,世子就疼得满头大汗,而背上的青黄色伤处,也渐渐转成了大片的紫红色——虽然看起来更加地狰狞了,但疼痛却比先前舒缓了很多。
  “娘这些日子太忙了……”甄氏低低地说道,“所以没把琮儿照顾好,是娘的错……”
  世子眉心松了松,微微睁开眼睛。
  “其实你父王邀过我几次,让我一起去猎场看看,但娘手里绣活儿太重,全都是赶着给你皇爷爷的献礼,实在是不敢耽搁,也不能交给旁的什么人去做……”
  世子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甄氏没有听清,但听语调似乎是体谅的话。
  “至于你父王……”甄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别记恨他,他也是第一次当父亲,所以当得乱七八糟的。”
  第一百六十章 留白
  酒慢慢烧完了,桌上便剩下一个滚烫的瓷碗和一堆老姜。
  甄氏用自己的帕子把世子背上最后的一点酒与姜汁擦净,想去揉揉他的脑袋,但伸出手,却只是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些年来与这对父子的相处,让甄氏明白了许多事。
  譬如说与恭王相处时,其实不必作出什么贤良淑德的样子,更不用低眉顺眼做出一副小女儿姿态去讨他的欢心,只要当他是个小孩子,遇事多哄,偶尔在他撒娇时叮咛一两句就够了,那些大道理他自己会去想明白。
  而对待世子则正好相反,不仅要收起那副对孩子的宠爱,还要把他当作一个长大成人的男子汉,不仅要平视地与他对话,有时甚至要懂得适当地退让和表达理解。只有这样,说出来的话这孩子才听得进去。
  想到这里,甄氏忽然在心里笑了。
  可能这就是一种矛盾,小孩子只想快点儿长成大人,而成了大人的,又艳羡起小儿不管不顾的天真任性。人永远处在这种矛盾之中。
  可惜这个道理,她没法儿和恭王说,否则恭王就失去了在她这里做小孩子的权利。
  “早点睡吧。”甄氏轻声道,“你父亲那边我会去和他说的,他……也有他的难处。”
  “孩儿知道。”世子抬起头,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戾气,他上前接过甄氏手里的托盘,低声道,“母亲也早点睡,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你父王这会儿应该是从你胡师傅家里回来了,我得去跟着接一下人。”
  “胡师傅?”世子微微愣了一下,“他这么晚还来做客吗?”
  “不是。你胡师傅北上抗金去了,所以你父亲把他的家人暂时接回府里来安顿……”
  “这样……”世子的眼里少见地闪起些光亮,他低声喃喃道,“那我以后就可以常常和胡律一起玩了。”
  甄氏眼里掠过些许怜悯,但她只是笑着看了看世子,“那也是明天的事,快去睡吧。”
  ……
  宫中的打更人走完了拂晓里最后的一班岗,建熙帝已经在养心殿里做起了运动。
  这是他与仙灵苑那位张神仙学来的一套五禽术,分别模仿虎、鹿、熊、猿、鹤五种飞禽走兽的姿态,每日晨晚各做一遍,可以强身健体,若是天长地久一直坚持下去,则可得长生。
  所以建熙帝从来雷打不动地坚持着,没有一日有过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