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77节
  甄氏又平静道,“就不提孙阁老已经六七十岁的人了,明日一早就要早朝,就算是另外两位大人,这会儿也肯定是休息了。他们接了王爷的急信,即便马上赶过来,满打满算,咱们也得好等一段时间。”
  “可这都半个时辰了!”恭王望着深邃的夜空,“几位师傅再不来——”
  “王爷,”一个太监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孙阁老他们来了。”
  恭王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快传!”
  甄氏一笑,随即起身向着恭王轻轻一福,带着手里的针线与衣料转身去了里间。
  ……
  时间已经到了将近子时的时候,但恭王府的客厅之中此刻高朋满座——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孙北吉、兵部尚书张守中、还有户部侍郎胡一书……
  大周的内阁统共就只有七人,今夜恭王一封急信就将近半数的阁员召到了府邸之中。
  且还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
  三人都不敢耽误,一收到信即刻换了衣服出门。
  路上吹了吹夜风,几人的困倦之意全都消减了大半,只是眼睛还有些发红——显然如王妃甄氏所言,他们确实是在睡梦中,被家仆从床上拉起来的。
  “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恭王也顾不得说什么客套与关心的话,伸手将一纸书信推到三人眼前,“先看看这封信吧。”
  几人目光肃穆起来,孙北吉双手接过了恭王递来的信函,张、胡二人也凑近一道细看。
  不看不要紧,看完全文,三人的面色都微微一变。
  “如果不是北境战事有变,本王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几位师傅的清休。”恭王的声音里带着被压低的急切,“战事远远没有结束,就上个月,金人还接连组织了五次猛攻,劫掠我边境村镇无算……”
  “倒是意料之中的。”兵部尚书张守中面色沉静地开了口,“我上个月就和王爷还有阁老、胡大人提过,北境这两年的军费有增无减,这绝不是战事落幕的征兆。”
  胡一书轻咳了一声,“但若是前方吃紧,申老将军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回京?”
  四人一时陷入沉默。
  张守中忽然望向恭王,“申将军回京也有半个多月了吧,他来拜见过王爷吗?”
  “没有。”恭王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但本王也打听过,他回来之后没有见过任何人,连所有递上门的请帖也都婉拒了……除了应召入宫的那几次,他根本就没有出过将军府一步。”
  张守中皱眉,“那也没有派人来和王爷传信?”
  恭王再次摇头,“没有……一点音讯也无。”
  “这倒怪了。”张守中看向其他两人,“这不是申将军一贯的行事风格。”
  恭王坐在椅子上,一手扶着把手,一手撑着膝盖,满面愁容地开口道,“……还有一件事。”
  三人都望向王爷。
  “今晚宫中的游园会,屈贵妃出现了。”他一字一顿地说,“父皇带着她逛了一整晚。”
  话题忽然转向了后宫,三人略略沉默了片刻。
  胡一书先是摇了摇头,冷声道,“圣上打人的时候说贵妃病入膏肓,赏花的时候她又不落下,也不知——”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孙北吉忽然打断道,“一书。”
  “阁老说得是,我该慎言。”胡一书目光微微有些凌厉,“可贵妃这么做,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些?孙阁老知不知道前几日朝天街上的事?”
  孙北吉的目光带着几分沉沉的暮气,“朝天街怎么了。”
  “小阁老的马车在朝天街上横冲直撞,直接掀翻了几个百姓的铺面,事后锦衣卫还寻衅滋事,找了几个老实人家的麻烦。”胡一书冷声道,“若不是贵妃诞下了皇子,他宋讷在一年之内,能嚣张成今日这样?”
  “有些话不是我们该说的。”孙北吉还是淡然说道。
  “但今日王爷喊我们过来,显然也不只是要谈谈军务吧。”胡一书看向恭王,“有些话我知道王爷不便说,那么我来说。”
  恭王只是略带犹豫地看着他,并没有制止。
  胡一书站起身,走到几人中间,在这几人之中他最年轻,与恭王年纪相仿,是以恭王常常觉得,孙阁老高深莫测,张守中鞭辟入里,但都离自己远了一些;而胡一书虽然稍稍焦躁了些,确实最懂自己心意的人。
  “天下苦宋氏父子久矣!”胡一书振声说道,“他们把持朝纲十六年,把我大周的国帑全都装进了自己的府邸。这些人沆瀣一气,从上到下钢板一块,从前做起事来或许还有些分寸,毕竟王爷是唯一的皇储之选,他们多少还有些顾忌。
  “但如今贵妃诞下了新的皇嗣,皇上又迟迟不立太子,还对贵妃百般呵护——这昭然若揭之心,难道我们看在眼里,还要装不知道吗?”
  这一番慷慨陈词说得恭王竟是一时眼热。
  张守中听到此处,已有些坐不住了,但余光里看到一旁的孙阁老仍是一脸沉肃地望着胡一书,他还是强忍了自己发言的冲动。
  “一书先坐。”孙北吉还是那一副温吞的样子,“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们就好好聊聊王爷对皇储的担心。”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帝王心术
  几人的目光都严肃起来,恭王的上半身更是微微向着孙北吉的方向倾斜,目不转睛地等着孙阁老开口。
  “宋党嚣张,未必就是坏事。”孙北吉缓缓地说,“他们十六年的根基,原本也不是说撼动就撼动的,你们想想,嘉南四君子、汝阳七烈、锦衣卫的前指挥使曾启、甚至还包括老首辅夏清夏大人……这么多人前赴后继扑上去,宋党倒了吗?”
  “那又如何,”胡一书握拳道,“他们总归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英烈,将来青史留名,后人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见胡一书言辞略略跑偏,张守中连忙开口道,“阁老的意思不是说他们的牺牲就白费了,而是说倒宋也要看时机,你总不想让王爷也步他们的后尘。”
  孙北吉淡然地点了点头,看向恭王,“王爷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人倒宋,最后宋氏父子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恭王眉头略紧,陷入沉思,不多时他恭敬地拱手,“请阁老赐教。”
  孙北吉的脸上露出几分安和,他低声道,“其实皇上所求的,不过两个字而已……”
  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平衡。”孙北吉说道。
  恭王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
  张守中已然明白过来,“阁老所言甚是啊!”
  “张师傅可否说得明白一些?”恭王诚恳地看向张守中,恭敬地说道,“本王还是不明白。”
  张守中起身,对着恭王孙北吉躬身行礼,“那我就先说说我的理解,要是有错漏偏误,还请阁老指点。”
  孙北吉点了点头。
  张守中这才接着道,“王爷,其实孙阁老所说的平衡,可以追溯到我大周开国伊始。太祖时设锦衣卫、御史台,成祖时设内阁、司礼监,其实都是在追求平衡,君与臣的平衡。
  “这其中但凡有哪一方势大起来,为君者都要打压;哪一方被压制得太狠,皇上就要扶植。只有当各省各部彼此牵连,彼此制约,皇权才能有最大的自由。”张守中娓娓道来,“此为帝王之术。”
  “我大周建熙一朝,前二十年政通人和,官场清明,文运昌明,颇有百家争鸣之势,各部分庭抗礼,公平倒是公平了不少,但也驳回了不少内宫的旨意。”
  说到这里,张守中望向恭王,“不过那大都是建熙一二十年的事,不知王爷是否还有印象。”
  “那时本王还小,”恭王摇了摇头,“但我记得从前听张师傅、孙师傅都说过,皇上接连发了七道旨意要重修仙灵苑,当时的内阁首辅夏清夏大人,连着驳回了七次,说这样的旨意内阁没法出票拟。”
  “是。”张守中点头道,“夏大人心中自有一股人间正气,但君臣龃龉也因之而生。宋伯宗等人的起势也基本就在那几年当中。皇上想要的内阁是一个能代他与百官周旋的机构,夏大人空有满腔的热血,却站错了位置。”
  孙北吉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叹了一声。
  “说到底,如今这么多人倒宋,倒到最后全把自己倒了进去,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看清这其间的平衡,”张守中接着道,“他们看起来是要清君侧、除奸佞,可宋伯宗父子做的荒唐事里一多半都是为皇上去做的,这些人以为自己是在倒宋,但其实射出去的箭全都插在了皇上的身上!
  “这样倒宋,能倒得了才奇怪。”张守中掷地有声地说道。
  胡一书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过来。
  恭王点了点头,“所以,孙师傅的意思是,如今宋家没了忌惮,反而容易打破这道平衡?”
  “王爷聪慧!正是的。”张守中看向孙北吉,“阁老,我说得可对?”
  孙北吉抚掌而笑,“守中的见解与思路,都益发精进老道了。”
  “可是……”恭王还是有些顾虑。
  “小皇子那头,老臣以为,王爷完全不用理会。”孙北吉温声道,“自古长幼有序,更何况王爷宅心仁厚,世子天资聪颖,是民心之所向……我们只需要静等,静等而已。”
  孙北吉不愧是在朝中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臣,在三位师傅的劝导下,恭王此时的心情已经比先前平复了不少。
  “那申将军那边……”恭王看向孙北吉,“阁老以为,如今怎么办才好?”
  “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北境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北吉低声道,“北境双将,如今申集川回来了,便只剩下常胜。他说到底也还是屈家的长子,和屈府千丝万缕,让这样的人独掌兵权,也是很可怕的。”
  “孙阁老所言极是。”张守中和胡一书接连说道。
  “本王倒是一直想亲自去申将军府上探望一下,”恭王颦眉道,“但就怕传出去了,又会生出什么风言风语……”
  “臣妾倒是觉得王爷大可不必掖着藏着,就大大方方上门探望。”
  一个女人家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甄氏放下了针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框之中。
  “王妃。”三位大臣全都站起了身。
  甄氏笑了笑,“几位大人快请坐,不必多礼了。”
  恭王拉了拉自己身旁椅子上的坐垫,示意甄氏也来坐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甄氏向着恭王微微俯身,并没有上前落座,她仍是站在那里,笑着道,“王爷您如今是皇上的长子,父皇这些年也一直有意锻炼着王爷,更是派了孙师傅、张师傅、胡师傅这样的大才来教习王爷和世子的学业,可见父皇对儿孙的重视。您关心、体恤从前线归来的将领,本就是份内之事,您顾忌太多,反而落了下乘。”
  王妃一席话,骤然点亮了几人的目光。
  “王爷要是实在担心,那明日可以带着世子一道去,”甄氏笑道,“申将军曾经是琮儿的骑射师傅,师傅回来,王爷带着他去探望,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张守中轻声道,“王妃考虑周详,我等惭愧了。”
  恭王又看了看孙张胡三人,见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疑议,便安下心来,“那好,那明日我就带着琮儿上门,你现在就去和琮儿说一下吧。”
  甄氏笑了笑,“王爷,这都什么时候了,世子早就睡了。”
  恭王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夜深人静,他点了点头,“那明早说,明早说也一样……哎,这孩子最近这段时间心事也重,带他出去走走也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法脱身
  宫里的晚宴还没有真正结束,屈贵妃已经早退回宫。
  尽管只是坐着,但面对那样多的人,那样吵闹的声音,她大约只撑了一个多时辰,就觉得一切变得难以忍受起来。建熙帝放着一整个御花园的美人不管,牵着屈氏的手,带着他一起慢悠悠地走回了承乾宫。
  宁嫔很是配合地说自己还想玩一会儿投壶,没有随着一道回来。
  柏灵和宝鸳都远远跟在后面,两人手里都捧着今夜建熙帝新给的赏赐,在她们的身后,还有一条大约七八人的队伍,每个人手中都抬着一个梨花木的托盘——她们拿着的才是赏赐的大头。
  建熙帝给的这些东西,只怕承乾宫已经要堆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