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13节
  蒋三只得点头,“是。”
  韦十四想了想,又高声道,“现在已经过了戌时,今晚大家都回不了家了,等会儿随这位大人去城西的驿站将就一晚吧。”
  农人们都不作声,蒋三紧接着喊道,“都他妈聋了吗,答话!”
  一个年轻的女人这时才低着头喃喃了一声,“……大人,我们还有东西没交到柏神医手里……”
  火光里,女人揭开了手上竹篮的蓝花布,里面装满了鸡蛋,个个都洗得干干净净。跳动的火闪在女人的眼睛里,她往前走了几步,也给柏世钧跪了下来,“恩公,我们也是听说您在城里遭了大难,大伙儿就一起过来看看您。您是给皇上娘娘瞧病的人,我们的这些个东西您肯定瞧不上,但好歹是一点心意,您——”
  后排一个声音忽然高喊,“柏恩公!我是去年东山屯的猎户啊,我给你捎了两件狼皮过来!”
  这一嗓子,直接就把众人的眼睛都喊亮了。原本围在后排的人这会儿也拼命地往前挤,大家争前恐后地报上自己带来的东西
  “我这儿是今年冬稻的新米二十斤,柏神医可得收下啊!”
  “柏神医,这是特地腌的雁来蕈!蕈子可大可鲜!”
  ……
  柏灵环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她看见柏奕也一步步地从巷子口往这边走来。
  四目相对,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一件事情。
  正如柏世钧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对于父亲的这些年,他们也同样陌生。
  柏灵的眸子暗淡了下来。
  柏世钧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他几乎是一个近圣的好人,然而这或许更糟。
  “好了!好了!”柏世钧只觉得两只耳朵闹哄哄,一时甚至有些受不了,连忙张开手,叫众人安静下来,“你们听我说啊,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现在,还算是半个罪臣,你们给我送东西,都会受连累!”
  先前送鸡蛋的女人上前一步,“柏神医,我不怕连累!一是一,二是二,凡事总有个理!您菩萨一样的人,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对,对!”
  “胡闹!”柏世钧板下脸来,“都听我的!都走,都走!”
  刚才还热情高涨的人群顿时又凝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都望着柏世钧,带着盼望、关切,柏世钧最受不住这个,叹了口气,将柏灵放下来,走到那个女人跟前,从她的篮子里拿了两个鸡蛋。
  “刚才那个说扛了米的小兄弟呢?”
  人群里一个声音不断说着“借过”“借过”,不一会儿,一个壮汉肩扛着麻布袋子就站在了柏世钧跟前。
  柏世钧弯腰,一手捏住了自己前摆的一角,“劳烦,把米给我倒个一二斤吧……”
  那汉子二话不说就解开了封袋的绳子,对着柏世钧临时做的“米袋”就倾倒下去——
  “诶呦呦,多了,行了!哎,够了,够了!衣服撑破了一会儿!”
  壮汉的米一下就倒了一半。
  柏世钧小心地兜着米,这才抬头,半是劝说,半是恳求地道,“好了,乡亲们,你们来,我知道,是挂念我,可你们这样,并不能真的帮到什么,反而会把你们自己和我都牵连进去,到时候我才是百口莫辩哪。回去吧,都回去吧!”
  方才倒了米的壮汉,这时便也举起手,对着身后的乡亲道,“听柏神医的!都听柏神医的!”
  人群中,大家彼此响应,蒋三不太耐烦,他大呵一声,“行了!都跟我走!”,人群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巷子口挪动。也便在这时,巷子口传来一个声音,“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都让开!让本官进去!”
  蒋三脸色并不好看,上前道,“郑大人,您可来了。”
  来人身着红色官服,那是所有京官和二品以上封疆大吏才享有的官袍色泽,他脸上带着笑,“三爷!我连夜听到口信,说这边有刁民聚众闹事,就赶紧过来了,这、这些都是刁民吗?”
  “刁个屁!”蒋三没有看他,径直向外走去,一挥手,招呼着他的一众人马,“走!”
  第二十五章 一家人的善后(推荐加更)
  柏世钧一家站在门口,目送这些乡亲们远去。于是原先热闹的小巷,只在片刻之后便又成了空落落的街。
  直到这个时候,原本已经熄了灯的邻里,窗户又亮了起来——经过这样一番闹腾,没有人敢再睡下了。各家的门也是都开了一条缝,小心地往外探望。
  “打扰诸位,打扰诸位啦!”柏世钧朝着四面鞠躬,“一点儿小事,今晚惊着大伙儿了,各位担待……”
  小巷里还是没有声音,柏奕和柏灵也跟着父亲朝四面鞠躬赔不是。
  隐约中,柏灵听到几声叹息,还有木门重新合拢上闩的声音,各家的灯又默默地熄了,柏世钧也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了自家的院子。
  柏灵从厨房摸黑拿了一个粗布袋子出来,两人配合着,把父亲怀里的大米小心地倒进了袋子里。这些米,一家人最少能吃上小半个月。
  柏世钧终于松了抓衣摆的手,他坐在院子里的井沿上,劫后余生般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笑呵呵地道,“幸好你们俩晚上不在,晚上外面真是闹哄哄,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那么多锦衣卫都给招来了!”
  “别说了,”柏奕冷冷地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放在柏世钧的手边,“饿了的话吃点儿吧。”
  柏世钧摸着油纸包,竟还是温热的,“这个是……”
  “是哥哥买的煎馄饨。”柏灵擦了擦眼角,低声道,“他想您一个人在家,估计是没什么东西能吃,就带了些回来。”
  “哦哦。”柏世钧脸上浮带起笑意,打开了袋子,赤手摸了一个馄饨,尝了几口,又叹了一声。
  柏灵轻声问道,“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香是香,不过人老了,饿的时候还是想吃点米饭……”柏世钧有些为难地往柏灵那边看去,“柏灵,你看能不能给爹,再、再去做点儿米饭来……”
  柏世钧还没说完,怀里的炸馄饨就被柏奕一把夺了过去,直接丢进了一旁柏灵的怀里。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挑挑拣拣。你对别人的心,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用在我和柏灵身上么?”
  柏世钧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腹中便传来一连串的饥响,他有些羞赧地低下头,不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柏奕卷起了袖子,弯腰把地上的米袋拎在怀中,对一旁柏灵闷声开口,“你别动,我去。”
  柏灵抱着还有些热乎的馄饨,心里忽然像是空了一块,方才的阵势好像并没有完全从眼前消退。
  眼前这个不务家事的父亲,和方才为众抱薪的仁医,似乎并不能在她的心中很好的融合。
  柏灵侧过身,望向一直站在角落没有说话的韦十四,“十四晚上吃过饭了吗?”
  韦十四一直靠着院墙站着,一炳精雕的银鞘长剑抱在怀中。他没有回答,只是往柏灵的方向看了过来。
  柏灵举了举手里的油纸包,“如果你想吃馄饨,我去给你拿双筷子。”
  韦十四直起背,往这边走过来,“有酒么。”
  柏灵摇头,“没有,但酒坊离这儿不远,我去给你打一壶吧。”
  “好,一起去。”
  柏世钧站了起来,“慢!”
  柏灵回过头,见柏世钧又皱紧了眉。
  若不是柏灵忽然回头与这个锦衣卫搭话,柏世钧竟是一直没发现此人随他们一起进了院子。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韦十四跟前,那双方才还偃旗息鼓的眼睛此刻又恢复了精神,肃然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跟在小女身边?”
  “韦十四。大人应该知道我。”韦十四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且短促。
  这个名字激起了柏世钧长久的回忆,他忽然目光一振,“你是……太后身边的暗卫?”
  “以前是。”韦十四淡淡答道,“现在主要负责看护柏娘子的安危。”
  柏世钧心中一时惊惧,不得已牵扯进后宫,已是误陷虎狼之地,何以女儿竟又和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扯上了关系?
  “柏灵……”柏世钧目光灼人地看向女儿,“这是怎么回事?”
  柏灵伸手抚了抚自己前额的头发,有些无奈地道,“也是太后的旨意。”
  柏世钧刚要追问,韦十四已然开口,“既是上谕,柏大人还是不要多问了。”
  “走吧。”柏灵不愿多说,已上前打开了院门,很快和韦十四一道消失在门口。冷清清的月光照在空落的院子里,柏世钧忽然觉得几分春寒料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柏灵还未回来,柏奕那边的饭和蛋羹已经坐好,柏世钧难得地没有说话,而是埋头动筷。
  柏奕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四处都没有见人,这才进屋问了声,“柏灵呢?”
  “她出去打酒了。”柏世钧的声音有些疲惫,他抬头,见柏奕点了点头就安心地坐回了位置上等候,心中不免又有些苦闷,“……看来,你也早就知道你妹妹身边有个锦衣卫的暗卫了?”
  柏奕摇头,“前几年听她提过一两句,见也是今晚第一次。”
  柏世钧拿筷子的手微微颤了颤,箸头的一粒米饭便不小心掉在了身上。
  他放了碗筷,低头去捻那粒饭粒,不知怎的忽然便是一阵难受。
  手上这粒米,去年还不知是长在哪一块水田里头,结在哪一颗麦穗的上头,如今又不知经了谁的镰刀,谁的舂捣,辗转落在了自己的衣摆上。
  柏世钧知道,这些问题归根结底都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然而除了这粒米自己,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知道。
  他的儿子柏奕和女儿柏灵,又何尝不是这样一粒米?
  孩子们稀里糊涂地生到这个世上,他匆匆忙忙地看着小小的孩子一点点长大,如今他却突然变得困惑又难过——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呢?
  除了孩子们自己,恐怕世上也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心中沟壑的全貌。
  如此想着,柏世钧便升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离这两个孩子再近一些,他抬头看向柏奕那边,“你们晚上……都吃了什么啊?”
  第二十六章 见微知著
  “鸡汤馄饨。”柏奕很快回答,没有多说一个字。
  “喔。”柏世钧点点头,又闷头嚼了几口饭。
  刚才的一点底气好像忽然就散没了,柏世钧不知该把目光望向哪里,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往柏奕那边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鼓起了勇气,“是哪家的鸡汤馄饨啊?”
  柏奕望着院子,“朝天街上的。”
  “……喔。”
  柏世钧又点了点头,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压着东西,想了半天,忽然想到,可以再追问一句“味道怎么样”,可刚说了头两个字,柏奕就站了起来,“好像是柏灵的脚步声,我出去看看。”
  “哦,你——。”
  “去吧”两个字还没出口,柏奕已经跨出了客厅的门。
  院子里传来柏奕的声音——“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样看,果然是柏灵回来了,柏世钧也放下碗去院子里瞧,只见柏灵手上提着一壶酒,一旁韦十四手里则捧得满满当当,一堆竹篮、布箱堆起来已经遮住了他的脸,胳膊上还挎着两只绑着翅膀的大白鹅。
  柏奕赶紧上前接了一半,两人一道把东西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