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心理师 第9节
  柏灵外头的桌案上俯身写方,不时停笔凝神,一刻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王太医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目光却像刀子一样扎向柏灵那头。
  一屋子的人此刻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柏灵下结论——从屈贵妃的症状看,她究竟是病了,还是没病?然而柏灵却只是低头写字,但凡有人想凑过去看看,就会被柏奕强行挡下。
  一旁袁振不好也凑过去,只得勉强伸了伸脖子,眼珠子都快看出来了,也看不清柏灵写的什么。等了许久,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冷声问道,“也该说说,咱们贵妃娘娘究竟身体如何了吧?”
  “娘娘病了。”柏灵声音平静而清冷,与方才问诊时判若两人,“但王太医的方子仍是开错了。”
  “呵。”一旁王太医听闻,不免发出一声嗤笑。
  但这句“病了”,多少让袁振和屈修心中安定下来,看来今日万岁爷那边也好交差了。
  王济悬冷声道,“不知柏侄女的这个方子还要写多久?”
  “会写得很长。”柏灵头也不抬,轻声答道,“而且这会儿也不能拿给外人瞧,只能由娘娘和皇上先行过目。”
  此语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屈修上前一步,冷声呵道,“我也不能看吗?”
  柏灵停了笔,望向屈修,“我刚刚说了,除了皇上与娘娘,谁都不能看。”
  屈修脸色一沉,恶狠狠甩袖道,“你放肆!我是娘娘唯一的——”
  “唯一的兄长,我知道的。”柏灵抬手给手中的笔蘸了蘸墨,继续往下写,“不知娘娘的父亲、母亲现在何处呢?她只有您一位亲眷了吗?”
  “你不要在这儿和我东拉西扯,这和我妹妹的病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亲人的陪伴支持对病人的康复来说……当然是有助益的。”
  屋子里的氛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见屈修似是要动手,一旁柏奕已经撸起了袖子,站在柏灵身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屈修,警告他不要乱来。
  所有人沉默不语,只能听得柏灵落笔的刷刷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柏灵终于松了口气,抬头停笔。纸上的字迹已经堆满了整张纸——与其说是药方,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封信。
  柏灵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对宝鸳道,“还请宝鸳姐姐将它重新誊录一份,一会儿交给袁公公,请他转交给皇上。”
  “这……”袁振看了一旁的太医们一眼,“奴婢可不好做主。”
  柏灵看向袁振,“可公公先前,不是还说要实心用事,肝脑涂地?”
  袁振轻笑,“柏姑娘到底没有在宫里待过,不懂规矩,这不怪你。方子照例是要先让太医们过目的,没有直接呈给主子的道理,既然你这纸上写的东西不能给其他人看,那么奴婢也要先禀告圣上,让圣上来裁定才行。否则方子里若有什么惊扰上驾的东西,奴婢可担不起这罪责。”
  一旁王济悬连忙捡起了话头,起身道,“袁公公说的是正理!学医之初,为什么要让学徒背什么是‘十八反’,什么是‘十九畏’?还不是因为,医道不比其他——有时补药毒药也就只有一味药材之差而已!处方是否合理,搭配是否干净,都是大学问,绝不能有半点马虎。这药方,非经过太医院的复审不可!”
  原本不做声的几位太医此时也纷纷站起来附和。
  说没有私心是假的,但今日见柏灵还未见人,就将娘娘的症状说得如此清楚,在座的御医都起了十分的好奇,如今这方子开好了,那是无论如何都要先看一眼的。
  再者……若是连方子看都没有看过,他们又如何从中挑错?
  柏灵用笔头挠了挠额发,皱着眉头道,“可皇上这会儿不是还在勤政殿吗?若是耽误了,今晚娘娘就用不上这方子,迟一日用,就迟一日好,这个罪责,我也担不起……”
  屈修见势头似是往自己这边倾了些,趁热打铁,“迟一日有什么要紧!关键还是要看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会不会有损伤!”
  柏灵望着屈修,忽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屈修一怔,“你干什么这样看我!”
  柏灵笑,“若不是屈大人提示,我一下还想不出办法……但现在我有个两全之法。”
  袁振哼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药方,是我凭机缘得来的,绝不能轻易透露,但要说找人来验一验是有害无害,我也是不怕的。”柏灵看向太医们的方向,“几位大人不是都担心我这方子对娘娘的身体有损伤吗,那么,只要有一位可靠的太医看过,确认无虞,那就算是安全了吧。”
  袁振想了想,“也可,但凡有太医审过,按了手印,洒家即刻就去勤政殿面圣!只是不知,太医院这边,要派谁来作验证呢?”
  “本官来吧。”王济悬往前挺进一步,他正了正官帽,正声道,“我既乃太医院御医之首,此等重状,该由我——”
  “不行。”柏灵侧身靠在桌案上,单手撑着脸,摇头道,“绝对不行。”
  王济悬话都没说完就被打断,早已是一肚子火,可他毕竟还是有些经历,所以脸上的客气此时还透着几分真诚,“哦,为什么我不行?”
  柏灵渣渣眼睛,“你和我有仇,我的方子不给你看。”
  王济悬气得胡子都要翘了起来,他略略抬高了一些音调,“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血口喷人,今日我和你明明就是第一次见,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柏灵颇为直率地答道,“今早王太医在中和殿,您当着那么多人面诬陷我偷看娘娘的起居注,您怎么能说和我无仇无怨呢?”
  王济悬:“……”
  柏灵又道,“要真是无仇无怨,那您就是妒忌我能把娘娘的起居推测得那么清楚,若是如此,王太医的心胸也可见一斑,这方子我就更不能给你看了。”
  柏世钧在后面听着小女儿红口白牙,嘴里说的一套又一套,不由得笑了一声,惹得王济悬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柏世钧连忙咳了几声,又肃穆下来。
  “……真是一派胡言。”王济悬的眼睛眯了起来,“哼,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些。这屋子里的其他几位御医应该和你无仇无怨吧?章太医、朱太医、徐太医,都是从医多年的老前辈,你从中挑一个吧!”
  第十八章 看也看不懂……
  柏灵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柏灵轻声道,“这些人都是你的好朋友,给他们看,不就等于给你看吗?不行的。”
  一旁的屈修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呵一声,“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你是想让你爹柏世钧来看吗?!”
  “我爹当然是可以的,”柏灵回头道,“但那样的话,你们又会怀疑,我爹有刻意袒护之嫌……”
  听到这里,一直在东南角坐着的秦康已经笑了起来。
  他颤悠悠地站起来,一步步地往前走,柏世钧一见,连忙上前搀扶,却被秦康伸手挡住。
  秦康一个人走到屋子的正中央,笑道,“原来是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啊。”
  柏灵已经站了起来,和柏奕一道上前,扶着秦老爷子在案前坐下,“您老是太医院的首魁,这屋子里,还有谁比您说话有分量呢!”
  见秦老爷子出马,王济悬几人面色都有些不好看,但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先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好罢,你这是什么神仙方子,老夫也来领教领教。”
  秦康慢悠悠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宝蓝色的锦盒,再次把自己的金丝眼镜给取出来戴上,然后捏起柏灵所撰“药方”的边角,仔细地读了起来。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无一不盯着秦康的表情,老爷子向来神断,为人圆润却不圆滑——这药方里若是真的有纰漏,他是绝不会有任何包庇的。
  王济悬望着秦康的脸,只觉得心底升出了些许希望——因为秦康从开始读第一行字起,表情就充满了疑惑。
  越往下读,眉头皱得就越紧,目光带着怀疑,好奇,和难以置信……
  王济悬很快就有了新的盘算,稍后但凡这药方里有一星半点的风险,他都绝不退让。
  秦康的这一次断方,花的时间竟比柏灵写的时间还要长。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柏世钧也有些坐不住了——袁振全程闭着眼睛站那儿等,屈修死死盯着柏灵,王济悬和几位同僚都在站在他的前头,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也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脸色。
  只怕稍后但凡有一星半点的差池,柏灵的这个药方,就会成为她的索命锁……
  柏世钧的背又一次汗湿了。
  秦康捏着纸笺的手渐渐放了下来,也缓缓地取下了眼镜。
  “师傅……”王济悬有几分关切地走了上去,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药方,但秦康顺手就将整张纸向内对折,放在了桌上,王济悬心中可惜,低声问道,“药方可有什么问题?”
  “拿红泥来吧。”秦康缓缓说道。
  袁振有些看不懂了,“秦院使是要给这药方背书么?”
  “是。”秦康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思。
  王济悬惊了,一时竟有些语塞,“这……您真的那么确定这药方可靠?”
  秦康仍皱着眉头,摇头道,“看不懂……”
  一旁屈修脸都绿了,“笑话!你看不懂,就敢在上面按手印!?秦院使,那是我妹妹的命!”
  袁振仍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这情形看起来有些诡异,秦康虽然是个水油不进的老顽固,可也绝不是草率之辈。
  果然,秦康看向屈修,缓缓道,“屈大人不要急,老夫也不是说能保证这方子一定有用,但我能确定,它对娘娘的身体绝无害处。”
  又是一阵沉默。
  “什么情况!?”屈修怒呵道,“前面才说看不懂,后面又说对身体绝无害处?袁公公您品品,这是太医院院使该说出来的话吗!我看是老院使也被收买了,今日不当场让众人一起来验方,我是绝不罢休的!”
  袁振心中亦是疑惑,他转眸想了想,秦康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按说,是有点儿玄乎。
  可在宫里头当差,从来也不是按着准信儿来。该说什么话,首先要看你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
  屈修这么咋咋呼呼,倒也情有可原,可问题是屈贵妃又不是他袁振的妹子,他犯不上为了贵妃的身体,搅和到这场太医们的内斗里去。
  他是皇帝的刀,皇帝的狗,没摸清上意之前,他也就不能公开站队。
  想到这里,袁振瞥了秦康一眼,对身旁的宫人道,“去拿朱笔和红泥过来。”
  “袁公公!”屈修苦唤了一声。
  “屈大人不要委屈,就只是一个方子而已,即便开了,而后抓药煎药也要时辰,我这边也加急送去给皇上,”袁振扫了一眼柏氏兄妹,“若真有问题,都跑不掉的。”
  柏灵躬身向袁振一福,“袁公公说得是。”
  朱笔呈上来了,秦康在药方的背面写下“秦康亲验,此方无虞”几个大字,然后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宝鸳这时才上前,接过已被秦康验过的药方,当场誊抄了一遍,而后又经过秦老爷子的检查,确认两道方子都没有差池,这才将柏灵的原稿交给了袁振。
  柏灵转过身,对着宝鸳道,“关于这方子的用法,我还有一些要单独和娘娘交代,这位姐姐可否领我再进去一趟?”
  宝鸳点点头,两人便一同进了贵妃所在的里间,去单独交代这方子里的要紧处。
  袁振在屋子里也不管这些,他将四叠的纸笺捏得平整了一些,眼也不抬道,“行了,今日的会诊就到这里,请诸位都回去吧。”
  “回去?”王济悬的眉头皱得死死的,“这还什么都没有论清楚呢!”
  袁振挑眉,冷笑了一声,“王太医还有什么要论的,不如也随我去跟皇上面禀。真是皇帝不急,把你给急死了!”
  “你——”王济悬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他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还击的话,只好涨红着脸站在那里。
  袁振哼了一声,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走,去勤政殿!”
  袁振带着人走了,屈修紧跟在后面,大约也是想一同去勤政殿面圣。
  屋子里除了七八位一直低着头的宫人,就只剩下几位太医了。王济悬瞪着一双想杀人的眼睛回头,刚扫了柏奕和柏世钧一眼,秦康便在这时恰好起身。
  老爷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朝着他伸出手,王济悬连忙换了副表情,上前接住了秦老爷子的臂膀,扶着老人家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