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南宫青靠近门缝,握住她伸进来的手:“我吃不下,姐姐,今日的饭也烦请你帮我送一送。”
  “我早去过了,”罗姐儿扶着门,“那姑娘还问我你好不好,她说你若是有难,只管朝地叫一声她的名字,她能听见。”
  南宫青说:“请你告诉她,我很好,等过了这阵子,我就去接她出来。”
  “你放心,小姐,我知道轻重,也劝她再忍一忍,万不要在陈小六那里露馅。”罗姐儿一手捂着心口,对南宫青笑,“还是你胆子大,我第一日去给她送饭,看见她那一头红发,真是吓一跳!世上居然还有人长这个样子,跟咱们太不一样了,眼睛还绿油油的,真像匹狼!”
  南宫青不知想起什么,终于露出个小小的笑:“她是……她是匹小狼呢。”
  “原先我不明白,小姐,你为什么非要救一个戎白人,我恨他们还来不及,”罗姐儿轻轻说,“我本想寻个由头,饿死她好了,可是我又想,我得亲眼去看看,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与咱们有什么关系。等我看到她,小姐,不瞒你说,我都哭啦!那地窖哪是人待的地方?他们那样对她,他们……唉!她又有什么错?打仗也不是她撺掇的,她才多大点呀。”
  南宫青说:“姐姐,我见到她的时候也哭了。你别看她生了个戎白人的模样,大显话她都懂,还讲得很有道理。以前不知道是谁把她丢到了山那头,让狼给叼回窝,当作幼崽养大了。她是小,我估摸才十五/六岁,正野着呢。”
  罗姐儿叹息:“做了狼,戎白人容不下她,如今到了咱们这里,大显人也容不下她。”
  “所以她得回去,姐姐,我们要让她回狼群。”南宫青恢复些神采,捡起枣糕,“乘歌若是知道了,必然高兴,她肯定会驾车送她走的!”
  “这就对了,”罗姐儿欣慰,“小姐,你可得吃饱!那姑娘有名字吗?我也总不能狼女、狼女的唤人家。”
  南宫青说:“有,她有名字。”
  罗姐儿打趣道:“狼起的?”
  “人起的,”南宫青回想着自己问话的场景,“一群女人给她起的。”
  ——龙博。
  日头底下,她仰身躺着,准许南宫青给她洗头。水流过她的额头,她睁着那双绿眼,直勾勾地盯着南宫青。
  你叫我龙博。她们说龙是最好的,寿命很长,她们想让我活久一点。
  龙博。南宫青舀水。你叫我南宫青。
  你是青鱼。龙博蜷起腿。你为什么要称自己青鱼?
  什么青鱼。南宫青给她搓头发。是青裕,南宫青和南宫裕!
  南宫裕是谁?
  是——是个丹青手。
  画画的!
  不错,画画的。
  她画得好吗?
  好,很好。
  你有她的画吗?
  没有,她从不给我画。
  你们是仇人?
  南宫青咬着枣糕,面颊被飞溅的雨点打到,她回过神,把糕点咽下去,对罗姐儿说:“姐姐,东西我都吃完了,你快走吧,别叫人看见。”
  罗姐儿应了,她把食盒收拾起来,又俯过身,贴着那门缝:“小姐,其实我……我还有样东西该给你!”
  南宫青问:“什么东西?”
  罗姐儿踌躇半晌,从腰后取出个沉物,飞快地塞进门内:“我见着乘歌了!小姐,我其实半个月前就见过她。她那会儿身子就不见好,说是在衙门跟人打官司打的。你知道这些年,外头说她的话都很难听……
  “当初她成亲,和她男人一人骑着一头牛,两个人谁也不戴垂纱帽,在山野间唱答作诗,连天地也不拜,那真是旷世奇闻,惹恼了县里的耆老学究,他们传书到州府,要去臬司衙门告她。县衙怕事情闹大,把她和她男人都抓了,在牢里硬是关了几个月。
  “她出来以后,仍旧我行我素。有时她驾车,那男人就着女装,两个人碰见耆老乡绅也不下车。他们叫她娼妇,又告到乡里,那男人的家族叔伯听说以后,赶到咱们县里,把那男人捆绑回去跪祠堂,说他管不住女人,对不起祖宗。
  “那男人也是个狂士,他指着祠堂里的牌位说‘你们管不住天管不住地,净叫人管女人,这什么丘八道理,我听不懂’。这话可了不得,他爹娘当时就吓软了双腿,非说乘歌给他下药了,又是请仙姑作法,又是叫道士驱邪,把他折腾得半死。
  “后来人放回去,一只手就折了,没过几日,那祠堂竟然走了水,一屋子的祖宗牌位都被烧了个精光,他们族里人说是乘歌干的,便纠集几十个后生,去堵乘歌家的门。
  “乘歌也不怕他们,抄了镰刀就出来,正巧陶婶去探望女儿,见他们叫骂不止,便拿起门口的扁担一顿打,最后闹到尤捕头出面,才把这事平息下去。那火到底是谁放的,至今也说不清,可是仇算是结下了,后来乘歌生女,这你是知道的,名字还是你给参酌着起的,就是咱们的小朝盈。
  “本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早该翻篇了,哪知道朝廷征兵,县衙立刻就把那男人抓去充军了。他族里的叔伯见状,吵着要收乘歌的地,乘歌说这事与理与法都说不通,可是他们偏就厉害了,非说没有男人,女人哪配有田地!转头就把乘歌的地给占了。
  “这下可真激怒了乘歌,她夜里带着两条大狗守在田头,谁来就咬谁,但他们有的是法子呀!先把狗给药死,又在她家门口挂死猫,后来还泼鸡血。乘歌夜里也不能安生,外头总有男人徘徊,吓得小朝盈成宿啼哭。乘歌索性带着女儿上县里,自己写了状子,告他们族里非法抢田地。
  “这状一告就没完,到处是扯皮的,底下的衙役还追着要钱。我看乘歌就是给这事闹的,路上又染了风寒,一下子病倒了,全靠股气撑着。
  “半月前,她来咱们府上,大约是知道自己……所以想见见小姐你,可是她注定见不着呀!我瞧着她……她该是不行了,便追出去问她,有什么嘱咐,只管告诉我,我一定代为转达。”
  罗姐儿说得胸口起伏,她还摁着那件沉物,双目望着南宫青。
  “她说,她什么也不必说,只要我待她西去后把这件东西交给你,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小姐,这东西……这东西瞧着太不祥了,我实在是害怕!”
  南宫青摸到那沉物,它裹着布,把是旧的,在后头系了个红绳,绳子底下还吊着个窄窄的名牌,名牌上只写了两个字。
  归心。
  第38章 雨寻梅
  罗姐儿交代完这些事,不敢再逗留,她提起食盒,对南宫青说:“小姐,这东西你千万要收好,若是让老爷发现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夜深了,你快去歇着,明日我再来。”
  她匆匆下阶,往庭院外走,檐廊里的灯笼没点着,冷冷清清地吊成一排。罗姐儿的身影刚融入夜色,就听见一声暴怒:“贱婢,我是怎么叮嘱的?你竟敢把我说的话当作耳旁风!”
  啪!
  罗姐儿哀叫:“老爷,我岂敢违背你的命令?不过是瞧小姐正怀着身孕,怕她饿着……”
  老爷说:“你做了错事,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摁住她,好好掌她的嘴!”
  食盒翻倒,又是两声巴掌响。南宫青心道不好,她用力砸门,叫道:“徐老三,你住手!你凭什么打她?我吃不饱,我就要闹!没有她给我送饭,我今晚就要砸烂这门!”
  老爷嘟囔:“你这个贱妇生的催命娘,整日吵闹,还敢胁迫你老子,我就是打她怎么样?我谁不敢打?我今日偏要你明白,在这府里,我想打谁就打谁!”
  他一旦喝了酒,就与外头熟悉的南宫老爷判若两人。
  “一个两个都没规矩,非逼着我动手,我瞧你们是几日不挨打就浑身皮痒!”老爷醉声怒骂,“贱妇!一群脏婊子、下流胚!你瞪什么?忒!连你这个贱婢也敢瞧不起我!我是老爷,听见没有?我该是这府上的老天爷!”
  他踢开食盒,拎住罗姐儿,檐下忽然有人说:“老爷,你说得有理!你是这府上的老天爷,下人们敬你爱你还来不及,哪个敢忤逆你?罗姐儿来送饭,是听了我的吩咐,请你不要怪罪她!”
  一盏油灯微亮,教养姑姑披着外袍,走到罗姐儿身旁:“小姐禁足的事没得说,但是老爷,饭总要给小姐吃饱,这事要怪就怪我,是我擅作主张。”
  罗姐儿哭道:“姑姑……”
  老爷说:“你来教规矩,我最敬重你!姑姑,你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这些年我可没有冒犯过你一句!”
  “我自然明白,正是因为老爷对我的这份礼待,我才肯留在咱们府上。”教养姑姑俯身,缓慢却坚决地推开他的手,“老爷是十里八乡最有名望的老爷,又是以前中过举的大才子,所以我斗胆直谏一句,君子以之败德,小人以之速醉[1],全是耽于酒惑!老爷,你既然喝醉了,就尽早回去歇息,别为这点子事乱了分寸,传出去像什么样子?要招人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