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你是北方女,我是南方娘。好姐妹,刀你拿去,尽管向外走!
  有的故事惨烈,她们便对着流泪。五十六个狻猊将,有些死了,有些老了。狻猊军在岜州府建立不过十年,赤练关下就立满了坟冢。
  陶乘歌记着她们的名字,除了参将,她们也搜罗小兵的事迹。廖祈福规定入军的女人都要有名字,不论是巧儿、小红还是招娣,只要来了狻猊军,好姐妹,尽管换,那些不喜欢、糟蹋人、折辱你的,统统换掉!
  南宫青酒只吃到半醺,喝多了笔不稳,她昼夜颠倒,为山为水也为一群女人着迷。
  “那刘公子兴许是个好人,半秃也不是他的错。”南宫青埋头作画时,一点仪态也不顾,“我其实不是笑他,我是笑这世上的两套规则。你没进庙,不知道里边有多少神妃仙女,我们都站在那里,就等着他挑!”
  “我哪里不知道,”陶乘歌倒在椅子上,举着那些画,一张一张欣赏,“你以为做婢女就不被人挑了?一样的。”
  她们对着饮酒,这事在南宫府不敢想。满桌都是她们即兴的笔墨,那些纸张理出来,厚厚一沓。
  两个人就这样走了十几日,山上的杏花开了,南宫青折了一枝,别在腰间。天要破晓的时候,她们同枕。
  “这一路好快活,”南宫青拉着陶乘歌的手,“乘歌,我不敢入睡,生怕咱们的重逢就是场梦。”
  “什么梦能做这么久?”陶乘歌侧躺着,“青娘,睡吧,我守着你,必不叫你醒来落空。”
  南宫青闭上眼:“你来接我,我好高兴。”
  陶乘歌轻轻说:“你会出来,我也好高兴。人生能与你踏这场青,狂女也无憾了。”
  “我们六月还来好吗?”南宫青呓语,“待北边稳定,我们就驾车去赤练关,看看那些军娘,和她们吃酒跑马。”
  陶乘歌说行。
  她们相依而眠,牛车叮当、叮当地向前行驶,寄云县到了。
  南宫青睡醒,睁眼是香枕暖被,娘坐在床沿,后面是罗姐儿和教养姑姑。她们欢喜道:“小姐醒了!”
  一屋子人围在跟前,南宫青呆呆地望着顶上,她折的杏花还挂在那儿呢,花都败尽了,只剩枯枝。她问:“什么日子?”
  左右的人都不敢答,半晌后,是夫人说:“你睡糊涂了。”
  南宫青开始流泪:“我还想再糊涂一点。”
  她扭头,看窗外。她们踏青的日子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现在是秋天。屋外的雨声凄切,有人在哭。
  是该哭。
  南宫青说:“趁着还没下葬,叫我再见她一面。”
  没人回答她。
  南宫青就笑:“人都死了,还怕什么?她只会领我出门,又不会领我去阴曹地府。”
  第36章 空知己
  还是无人应答。
  南宫青闭目,枕头湿透了,她还笑:“这是做什么呢?都说句话吧。刚还怪有人气儿的,这会儿怎么又都不说话了。”
  罗姐儿劝道:“小姐,先吃点东西吧,你忽闻噩耗,已经晕睡好几个时辰了……”
  “罗姐儿说得在理,”教养姑姑俯身过来,给南宫青擦泪,“小姐,总要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出门去送乘歌。”
  南宫青坐起身:“我不饿,你们给我开门。”
  夫人似有话要说,门口先传来咳嗽声,老爷站那里:“你也是学过规矩的,怎么醒来就讲这样的胡话。姑姑,你们就是平日里太惯着她,才将她养得这般不知轻重。出门,成日闹着要出门,待在家里有谁给过你委屈受?你好歹为你爹娘想一想,别为着一个乡野疯妇,连脸面都不要了。”
  南宫青说:“她有名有姓,你是哪个字不认得?她要是乡野疯妇,那我是什么?我是家养的娼妇么!”
  老爷断喝:“你住口!”
  他逆着光,胸口起伏剧烈,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情绪不如从前藏得那么好了。他道:“瞧瞧你们养的好姑娘,满嘴婊子娼妇,一点不知羞!这话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挂在嘴边的吗?当初你们同游,惹出多少口舌是非,若不是我与你舅舅赶得急,把你们在县门口拦住,南宫家的名声就让你败尽了!”
  “你姓什么?”南宫青瞧他,“南宫家的名声坏了,你该高兴才是。你这些年不就在琢磨两件事,一是等舅舅死,二是等着我生,我生个孙子给你,你好让他姓徐。”
  老爷怒火攻心,险些仰倒,长随眼疾手快,把他给搀扶住了。他猛喘气,勉强稳住心神,冷笑说:“这话真该叫你舅舅听一听,南宫家的好女儿,就是这么想你亲老子的。我要是真想改你的姓,还用得着等孙子?早在你被你舅舅厌弃的时候就改了!这些年我为你们家委曲求全,在外头应酬联络,一句苦都没叫过,我待你们是什么心,天地可鉴!你少说这等诛心之言,坏了我的名望,害的还是你自个儿!
  “你如今这样口无遮拦,无非就是因为家里叫你嫁人。南宫青,别为这件事作践你爹娘,当初嫁陈小六,你自己也是点过头的!”
  南宫青说:“我是点过头,人也是我挑的,我为你们选了个世上最好的夫婿,你高不高兴?陈小六面对你,像不像你面对舅舅?你说什么他做什么,整日巴望着你认可他,但是他太傻了,他不知道,你压根儿就没瞧得起他过,你甚至就没把他当人。”
  老爷指着她,手指颤抖:“你有什么脸面说这种话?你嫁给他做妻,你有做过他一天的妻么!”
  “我没嫁给他,我是选中他,按你们的规矩,他还得尊称我一声师。”南宫青轻蔑地对老爷说,“我作画他去卖,钱财我们八二分,靠着这些钱,他不必偷也不必抢,可以做个本分的好人,但是他自己不争气,放着正道不走,偏要跟你去做个不仁不义的畜生。他以为成了畜生你就瞧得起他了,他哪知道,他成了畜生我第一个不容他。”
  “好,好!你尽管把你亲娘老子都叫做畜生,”老爷越发站不稳,还指着她,“就是那疯妇把你带野了,半点廉耻也没有,如今她死了,人间清静!你去送她,你什么身份去送她?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你还养着胎呢!来人,把这屋子封死,小姐没生产前,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教养姑姑本是个铁石心肠,听了这话,不禁掩起帕子,哭道:“老爷,何必呢?趁着目下天色暗,雨又正大着,谁也认不出,就叫我陪小姐去一趟。”
  老爷说:“姑姑,我敬你是个懂规矩的,舅老爷那头还等着她分娩,这会儿正是紧要关头,疏忽不得,外头就是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出府!”
  罗姐儿也在旁边啜泣:“让小姐扮作我就是了,有姑姑领着,出不了岔子。”
  “凭你能替她作保?回头坏了事,你就是把命填上也不够使。”老爷由长随搀扶着,缓步下阶,“不要都杵着,出来,把这门,还有这窗全锁上。每日膳食定时送她门口,都少与她说话,让她誊抄经文。我也是为着她好,不然等孩子出来,她哪有个做娘的样子?这性子早该磨了!”
  门窗闭合,南宫青光脚追过去。她趴在门上,从那缝隙里看夫人:“娘。”
  她叫她。
  “你从前不是最喜欢乘歌吗?”南宫青伸手,虚抓夫人的衣袖,“她识字是你教的,你抱她的次数比抱我的次数还要多。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句话吧,啊,我求求你说句话吧!”
  她往下滑,泣不成声。
  “我作画你不吭声,我出门你不吭声,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明白!你要我学规矩,我学了,你要我嫁个人,我找了,这些年我还不够乖吗?为什么,你做娘就是为了伤我的心吗?我盼着你开口,盼着你抱我,可是你怎么能对乘歌也这么残忍?我不求你爱我,我只求你让我出去。”
  夫人慢步下阶,轻轻理着衣袖,置若罔闻。
  南宫青拍着门,喊道:“你生我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让我做个任人摆布的乖女儿吗!那你为什么还要教我作画?我以后画给谁看?没有陶乘歌……我还是什么南宫青……”
  她伏在门前,失声哽咽。
  “狂女……剜心也不过如此……何教我……与你同车做知己……”
  天黑黢黢,雨里,似有鼓声徘徊不去。
  咚、咚!
  “天地赋命,”那年杏花风中,陶乘歌驾车高吟,“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1]?青娘,即使回了家,也不要忘记今日。你我各乘风波,总有再见时!”
  第37章 知我意
  窗子透光,南宫青伏在床边,昏头昏脑,她有时能听见嘈嘈雨声,有时又能听见呶呶人语。
  小姐。小姐。
  有人在唤她。南宫青回首,透过繁琐沉重的室帘,看到门上有个瘦弱的影子。
  “过来喝些热汤吧,我悄悄做的,”罗姐儿蹲下身,打开食盒,“还有枣糕,你也吃一些。”
  南宫青挪到门口,罗姐儿一见到她,就两眼泛酸:“不过两日的功夫,怎的就憔悴成这样了?小姐,听我的,快吃点东西。你从前不是常说吗?女人不吃饱肚子,哪有力气跟天斗,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