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话不敢说,她只好心惊胆战地岔开话题:“我要带温衡回外公家去看看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
  然而拒绝是无用的。
  陆知序已经起身走到门边,手指搭上门把,从容拉开:“走吧,你们需要个司机,兼保镖。”
  温言沉默着,抬起头看他。
  黑沉沉的眼里凝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淡然,像明明白白知道她的小心思——只是选择不拆穿。
  “怎么?昨晚自己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
  见她踟躇着不走,陆知序倚在门边,不疾不徐,缓声开口提醒。
  嗓音里尽是淡漠与凉意。
  说出来的每个字儿却都拉扯着温言回想起昨夜的荒唐。
  像一把烙铁似的烫着她,烫得温言想径直冲过去,干干脆脆捂住那张嘴,再狠狠朝里头塞上一团布。
  她已经一个字儿都不想再听陆知序说了!
  温言僵着脊背抗议了一阵儿,陆知序便垂着眸耐心地等,连催促都无。
  温衡更是置若罔闻,端坐在地上,继续玩自己的积木。
  温言被这诡异的画面打败,终究塌下肩膀,认命道:“走吧。”
  -
  打开外公家的房门前,温言做了很久心理准备。
  她以为会有漫天漂浮的灰尘,会看到角落里长满了霉斑,甚至可能会有蘑菇。
  嘉临是多雨又炎热的城市,家里又这么多年没人来,出现什么生物都不奇怪。
  她将准备好的口罩往温衡脸上套了一层又一层。
  陆知序:“……要不要给你准备个防毒面具?”
  “什么东西能有你嘴毒?”温言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一会儿看到灰尘别吓哭。”
  陆知序闷声勾了好一会儿唇,落在一大一小身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言深吸口气,钥匙转进孔洞,轻轻一拧——咔哒,门就开了。
  毫无生涩的锈感。
  “咦,我还以为门会很难开。”她一边说一边拉开门,人还没彻底进去,就先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怎么会……”
  没有灰尘,没有霉菌,没有蟑螂,没有令人作呕的腐朽气味儿。
  她离开了不止八年,从高一去京市读书算到现在,整整十一年。
  这间房却仍旧留存着当年她离开时的模样,昏暗、古旧,却干净。
  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萦绕着中草药的味道。
  那是外公最常用的风湿贴的气息。
  墙上的古董钟表还停留在外公离开前的时刻,仿佛温言只是打了个短暂的盹儿,醒来后一切都与从前别无二致。
  就像房子没有老,外公……也还在。
  她一寸寸检视过这间屋子,不可思议:“这是……”
  客厅的长桌上,放着一整摞的风湿贴,温言拿起看了看,生产日期分明是今年的。
  她眼睫轻颤,想到什么,回头猛地看陆知序。
  “你让人打扫的?”
  陆知序笑了声:“没准儿是外公比较爱干净?”
  这么说,就一定是他了。
  温言被他气得想咬人:“这些年,一直都是你喊人来照顾房子的?”
  “可你怎么会有钥匙,还知道风湿贴……”
  温言怔愣地顿住,她想起来了。
  第22章 有时晴 陆知序一瞬间生出些多余的好奇……
  “想起来了?”陆知序朝她摊开掌心。
  他冷白色的手里正安安静静躺着一枚古铜钥匙。
  那还是温言在外公葬礼上给陆知序的。
  事实上, 温言是个很喜欢夏天的人。
  夏天对于她来说,象征着蓬勃的新鲜,万物都有力量。她眼里的夏天是漫长而愉悦的。
  但唯独除了十五岁外公离开她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她刚中考完, 而小老头的身体从温梦芝出国那年起就一年不如一年。
  他哆哆嗦嗦撑到温言终于中考完, 拿到全市第一的好成绩,而后便像一节干枯的腐木, 被这个漫长炽热又苍白的夏天煎熬尽了最后一丝生命。
  病床前他握着温言的手, 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言言要好好读书。”
  “女孩子,当个老师很好。”
  “不要像你妈那样。”
  小老头儿话没能说完, 但温言知道他的意思。
  不要像温梦芝那样, 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一切,舍弃工作, 舍弃自己的成长,永远都不要。
  温景盛走得还算安详,没有太多病痛, 只是生命力自然地衰竭。
  温言握紧了他的手,很厉害地都没有哭。
  她在医院和附近几间病房大人的指引下, 试着像个大人那样去处理一切。她拿到医院开局的死亡证明后,一刻不敢停歇地给殡仪馆打了电话。
  她必须像个大人一样。
  体体面面地将温景盛送走。
  这个小老头一生廉洁、正直,为了女儿、外孙女的幸福燃尽了自己。
  在好好送走他之前,温言没有哭的资格。
  坐在殡仪馆接人的车上,她拿着外公的手机,编辑了讣告,一条条短信给手机里的联系人发了过去, 最后才给温梦芝打了个电话。
  这些年,除了寄钱过来,温梦芝和他们再无任何联系。
  温言只隐约知道, 她似乎又离了婚,在英国认识了个老绅士,嫁过去给人家当后妈。
  温梦芝接到电话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自己会来。
  温言不置可否挂了电话,对她来不来都不期待。
  嘉临停灵的时间一般是三天。
  英国那么远,就算温梦芝真的想,也未必来得及。
  这三天是给亲友、家属前来悼亡的最后时间。
  可温景盛和她哪里还有什么亲友、家属。
  他们在这世上,彼此相依为命。
  以后的路,就只有温言一个人走了。
  倒是温景盛的单位,带着丧葬费和温景盛工作这么多年应得的抚恤金赶了过来,还有他的那些早年战友与从前的同事。
  来的人一开始不算多,温景盛这些年实在活得孤僻,又退休那么久,就算曾经有过些地位权力,人一走也早就不剩什么了。
  只是念着几分从前旧情来的人都没想到,操持葬礼的会是个孤女。
  冷冷清清的眉眼,背脊挺得笔直,不哭也不红眼,对每个来吊唁的人都温和,进退有礼。
  像极了温景盛从前的模样。
  她是被谁带大,一眼即知。
  也许是温言这幅模样让人起了怜悯的心思,竟然多了几个留下来守夜的人。
  在嘉临的习俗里,这三天守夜的人越多,过世的人走得便越不留牵挂。
  温言很感谢这些人。
  头一回红了些眼眶,郑重地朝他们鞠躬。
  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叔叔伯伯,替他们父亲那一辈的人来,老爷子们年纪大了,避讳来这种地方,却记着几分情意。
  这些叔叔伯伯们侧身躲了温言这一鞠躬,接着第二天来的人,就更多了些。
  所有人不约而同,替温言热热闹闹地将葬礼撑了起来。
  真要说,温景盛的葬礼还算风光,如果不算第三天陈炳实跟过来折腾起来的那点风波。
  也许是为了房子,也许是为了恶心第三天才姗姗来迟的温梦芝,两个人险些吵闹起来,就在温景盛的葬礼上。
  外人不好插手,劝和拦,都轮不上他们。
  温言冷着脸摔了碗,将两人一起赶出去。
  闹起来的动静惊扰了殡仪馆同时间一起办葬礼的人。
  殡仪馆也分档次,从下到上,越往上,越中间越贵。温言钱不够,给温景盛选了中间左边的场馆。
  被惊动的人是最上头最中间那一家,这几日殡仪馆里只有他们两起葬礼,他们便叫了人来查看,希望死者为大,不要惊扰魂灵。
  来的人就是陆知序。
  陆知序其实是替外人操持的葬礼,是他爷爷陆文钦的一位故交,老人家无子无女,身后事没人管,陆文钦远在昆明过不来,给陆知序下了死命令,要替老人家办好身后事。
  陆知序原以为是按部就班就能解决的事,没想到倒撞见了人家的家长里短。
  下来前他压根没想管。
  可谁知道进了场馆,只见到满场寂静里头,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姑娘,眼眶通红,下巴抬得高高的站在灵堂前。
  冷冰冰对着旁边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中年男女,一字一顿地说:“这里不欢迎无关人士,请你们出去。”
  陆知序在那双眼睛里头看见很多东西。
  一闪而过的爱恨,更复杂的倔强、冷清,敏感和脆弱,还有许多能称得上一句顽强的东西。
  像一蓬微渺的草籽儿,在这个苦夏悄悄钻进地里生了根。
  小草能长成什么呢?
  陆知序一瞬间生出些多余的好奇。
  他担心这把草籽儿死在夏日的雷暴里,便帮了一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