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个小时前,他和车,都被陆知序扔在山路上最后有信号的地段。
  前面的路到处是落石,天黑路湿,路灯也坏了许多处,他们这小轿车,根本开不进去。
  陆知序熄了火,下车后挽起袖子,从后座拿出个半人高的包背上,吩咐陆淮:“你就在这儿,等林年的人来。”
  陆淮愣了一瞬,意识到他什么意思后,脸色倏然变了:“你疯了吗?谁也不知道温言被困在哪儿,这条山路足有三十公里,万一她们已经快到出口了呢,三十公里的距离,难道你要走过去么?”
  陆知序没什么犹豫,淡声:“嗯。”
  三十公里,在他走完之前,林年的人就来了。但如果温言被困在三公里、五公里的地方呢?
  如果那个嘴硬的小姑娘这会儿很需要他呢?
  即使在陆知序看来,这恐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但他已经错过了八年,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他错过了。
  “……你就不能理智点吗?我还以为疯的只有温言!”陆淮情绪复杂,几乎是吼出来。
  陆知序却只是扫他一眼,根本没打算听陆淮的意见。
  这样深厚的雨夜,西装革履的男人却背着个并不相衬的大包,义无反顾地朝着山里,朝着碎石,朝着被困在不知何处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走去。
  陆淮一瞬间甚至在想,被困住的到底是此时此刻的温言,还是八年前的陆知序。
  他深知劝不住陆知序,只好打开远光灯。
  笔直的光旷远地映射在山壁上,男人执拗的背影近乎决绝。
  陆淮不理解这种决绝。
  他也很担心温言,但既然求助了林年,理论上来说只需要再耐心一些。
  只要等到林年的人来就会好。
  不过只是一个下雨的夜晚,温言和一整辆大巴车的人呆在一起,还没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的。
  至多只是担惊受怕。
  可温言那样的人——她又哪里会怕?
  她只会在一些人掉着眼泪,一些人唉声叹气,一些人咒天怨地时站出来,冷着脸喊“都别哭了,出几个男人来,跟我抬石头去”。
  温言分明是这样的人。
  “两个疯子。”陆淮狠狠揪住头发,烦躁一扯。
  他听见远处似乎终于有人来了。
  影影绰绰可见两辆大车,应当是林年的人没有错。
  但只来了两辆车?够吗?
  陆淮有些担心,打开手机电筒,奋力朝远处一挥。
  却在看清车的模样时,心口倏地一滞——林年竟然为了这个外孙的一低头,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陆淮一个激灵,跟着站直了身子。
  -
  抱着温衡,温言很慢很慢地将额头抵上他的,那热腾腾的火焰似的触感,煎得她很难过。
  这难过与无力,她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从前在英国一个人带着温衡的时候每一天也都很难,要兼顾学习,要考虑生存,还要学着去养大一个小小的人儿。有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哭,每一天都在为从前的莽撞折付代价。
  但那代价却是痛苦又甜蜜的。
  温衡每长高1cm,课业上每一次漂亮的绩点,都让温言觉得所有的难过都值得。
  那会儿她和温衡虽然走在英国的风雨里,但眼前其实尽是明媚阳光。
  可如今呢?
  车窗外风雨不停歇,紧一阵儿缓一阵儿,车内的叹息也像风似的飘摇。
  她手脚冰凉,整颗心都被风雨浸泡透了。
  只有温衡的额头是滚烫的。
  烫得她很想不管不顾地从那对情侣手里把药抢过来,去发疯去闹,去问每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发着烧的小孩儿,如此苛刻。
  她的理智就快要坍塌。
  她如此不知所措,连祈祷都不知要向谁。
  温衡被她的眼泪惊动,闭着眼,小小的手摸上她的脸,替她慢慢擦掉:“妈咪,不要哭,你说过,太外公会看到你的,从我们到嘉临,他就看着你啦。”
  温衡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喉咙嘶哑。
  他的话像火炭似的,在温言心里烫下一个又一个烙印,在这夜晚的风雨里,嗤啦啦沸腾起白雾。
  温言手颤着搂紧他:“对不起…温衡,对不起。”
  她只能道歉,无力地重复道歉。
  温言哽咽着落泪。
  风仍旧在吹,空荡荡灌进大巴,也灌进远处许多整齐划一的步伐声。
  没有心思睡觉的人被这声响惊动,探出头去看。
  “有人来了!”
  “这是——”那人不敢置信似的揉揉眼,尖声叫起来,将呜咽的风都划破,“是解放军!得救了……他妈的得救了!!”
  “操。”司机红着眼骂一声,打开车门跳下去。
  所有人都挤挤攘攘地下了车。
  劫后余生的狂喜出现在每一张疲倦的脸上。
  风雨里整齐的军绿色,满载着希望就这样出现在空寂无人的山道之上。
  一整排的军人,迈着坚毅的步伐,小跑着来到所有人面前,有人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身军装带来的安全感,比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要强烈。
  “妈咪,我们是不是得救了?”温衡不太理解眼前这些叔叔阿姨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从颓废、消极的状态里活了过来,一个个眼含热泪,狂喜着又喊又叫。
  他对眼前这一幕有些害怕,缩在温言手臂后,躲了躲。
  温言蹲下身,抱着他:“是解放军叔叔来了,我们有救了。”
  为首的军人走到司机面前,敬了个军礼,沉声问:“嘉ak2978对吗?”
  司机连连点头应是。
  “你们安全了,这里接下来会由我们接管。”
  刹那间,欢呼声震天。
  那军人沉毅黝黑的脸上也浮出个笑,然后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温言的?应该带着个小男孩儿。”
  所有人都愣了,目光下意识偏向温言。
  “我是。”温言牵着温衡站出来,有同样的疑惑。
  那军人打量一番,确定温言没事后,松了口气:“跟我来吧,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她?
  温言滞了滞,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脑海。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嘉临和京市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而她甚至把他拉黑了。
  温言为自己的念头觉得可笑,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又暗藏着。
  那期待如水中浮沫似的,咕嘟嘟往上冒,怎么也按不下去。
  戳破一个,另一个,另外许多个又成串地涌出来。
  只有他了,不会有别人了——有声音这样说着,可是,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温言极麻木地跟在那军人身后,走到山壁一侧,看着那军人面向前面的人站定、敬礼。
  “西部战区嘉临军区陆军77集团军战支营步兵二连三排排长吕向文报告,目标找到,任务业已圆满完成!”
  “辛苦。”
  这声音又磁又缱绻,听得温言眼眶一热。
  吕向文报告完毕,迈着军步走开,温言终于找到机会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衬衣蹭破好几处,裤腿都湿了、污了,垂坠在他本该一尘不染的、锃亮的高定皮鞋上。
  从来白皙、干净的手臂上,满是泥污。
  他夹着烟的手指缝里,有黄色的泥土,有灰白色的碎石粉末——正是一路拦住温言他们去向的那种碎石。
  温言心口酸得痛,很想要问出声,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问他到底是怎么才能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
  可她的嗓子被那股酸胀捏得呼吸发紧,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形容很狼狈,但并不影响他骨子里透出的矜贵从容。
  只是眉宇间有了几丝怎么也掩不住的倦意。
  是温言从未见过的陆知序。
  “温言,我问你。”
  陆知序沉沉吐出一口烟,他已经八年没在温言面前抽过烟了。
  “你这一言不合就拉黑的破习惯还能改好了吗?”
  “我到底说过多少次,任何时候别让我找不到你?嗯?”
  陆知序盯着浑身都湿透了的小姑娘,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从来都倔强的眸子里,第一次直白而坦诚地装着脆弱。
  她一定是哭过了。
  这让陆知序心疼之外升起不少烦躁。
  过去八年不提,这会儿回了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竟然还能把人差点弄丢,竟然还能让人受这么大的委屈。
  他将烟扔在地上,踩上去,皮鞋碾了碾,熄灭黑夜中那点火星子。
  陆知序手指掐上温言的下巴,用力地,带着气地磨。
  直磨得她雪白的皮肤泛起红来,才终于开口,像结了层冰壳子:“温言,真觉得自己能逃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