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我漫不经心地这样思考着。
  按着正规流程,回收者需要小心避开它的镜面,直接贴上封条。
  我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反倒将它掉转过来。
  食指刚触及到凹凸不平的花纹菱角,漆黑的镜面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犹如溅起涟漪的水面,它骤然亮起,映出一张无喜无悲的面孔。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看着少女模样的人在镜中缓缓睁开眼,那是每一天我都会在镜中看见的——属于我的脸。
  身体仿若在这一刻如有飓风拉拽,整个人被直接吸进镜面,那漆黑的表层亦如平整的水面,当手穿过去的那一刻,便无可避免地掀起层层波澜。
  被彻底拉扯进去的那一刻。
  外界的车流,鼎沸的人声……所有的声音都在此刻消失殆尽,再被沉闷的死寂取代。
  周身的环境变得一片漆黑。
  但大概只是幻象,我人应该还在定食屋里。
  二级咒物,云外镜。
  正如名字一样,是寄宿着诅咒的镜子,被它所映射的对象,会被唤醒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存在,瞬间扩大被诅咒者的负面情绪。
  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在数秒后又亮起了光,几束变化的彩灯落在我所站立的位置,我眉头轻蹙,抬头环视四周。
  高挑的天花板上,一只又一只的玻璃杯错落有序倒挂在上方,折射着柔和的灯光,叠加出富有层次的色彩,一并也忠实映出我的影子。
  不远处,仿若从泥沼中挣扎脱出的舞台拔地而起,自动发声的架子鼓、吉他、电子琴构成一副热闹的画面,台下明明没有一个人,却响起口哨与喝彩声。
  就像是要把现场的气氛炒热到最高,舞台的两侧窜起火苗,灼热的气浪逐步扩大,甚至将空气都烧燎地扭曲变形。
  酒吧。
  演出。
  火焰。
  这些熟悉的要素勾起了我一些不妙的回忆,这是我曾经在入学前,在那个咒胎领域遭遇过的场景。
  如果说,刚刚那位女士,她的恐惧是对于自我的不自信。
  那么……
  我呢?
  我握住凭空出现的咒具,内心这般自问道。
  而在这咒物营造的虚幻影像,在摇曳的火光交织之下,在视野的尽头。
  果不其然,我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你的坚持可以到这里为止了,裕礼。】
  虚幻的系统身影站在我的面前。
  她的笑容仍然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可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那语气比起安慰,更像是一种徐徐图之的引诱。
  站在我眼前的那道影子还在说:【把一切交给我,不就好了吗?】
  ……
  ……
  啪。
  云外镜的镜子被我翻了个面。
  四周景象瞬间回归了正常。
  我面无表情地镜子贴上封条,确保那讨厌的景象不会再跳出来。
  “可怕,好可怕。”
  “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不能、不能、我不能……”
  诅咒的低声细语在挥手间被荡平,终于中止了那没日没夜的复读行径。
  破灭的污秽之花绽放在房间里的各处角落,再化为烟雾散去。
  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完成了咒物封印,面色如常地离开那家定食屋。
  当然,也告别了搭过话的两位女士。
  从头到尾,这里似乎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异常。
  只有稍微对异常气息敏感的普通人,或许才能察觉到,这附近阴冷的氛围消散了不少。
  “嘿咻,收工收工~还以为要花很长的时间呢~这下可以吃大餐了~”正在驾驶位上开车的新田慧开心地哼起了小曲,甚至抽空朝后座上的我问道:“对啦,裕礼同学要不要一起?你晚餐都喜欢吃什么,法餐还是手握寿司?”
  “在晚餐选择上我向来是面包派。”我郑重地回答,“很高兴您邀请我,但不巧,我已经用过餐了,晚上也还有其他的安排。”
  “居然提前有预约了?!”被拒绝的后者倒也没有特别失落,恰恰相反她略微侧过脸,给了一个十分惊讶的眼神,“是约会吗?”
  我直言:“不,是为了给京都校一个刻骨铭心的痛击特训。”
  新田慧:“……”
  对方当即收回了想要听八卦的表情,回头踩油门加速的每个动作都似乎充满对我为何能如此无趣的怨念,但她总归是一位老练又体贴的职场女性,没过一会就提出了可靠的建议,“那我先把你送回学校吧,既然要特训,记得好好加油。”
  我“啊”了一声,立刻挺直背脊坐好,以稍带尊敬的语气说:“非常感谢,我一定会保证后续把京都校打得哭爹喊娘。”
  新田慧:“……倒也不必这么努力,你是和京都校有仇吗?”
  “没有,只是单纯看不顺眼。”
  “……”
  成功沉默了辅助监督后,我很随意地把自己整个人都扔进柔软的皮质椅背中,然后打开翻盖式手机开始敲字。
  发送对象,自然是我同样看不顺眼的便宜老板。
  这家伙为了布置在日本这个国度上的棋局,一直都在收集各种咒物咒具,让我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这次也一样。
  检查了一遍短信内容,我将手指落在发送键,成功发送。
  羂索似乎特别看重这面镜子的作用,如果不是他要求观测咒物的生效规律,我也不会体验它的效果。
  回想到之前的事,我瞥了眼被安置在副驾驶的木匣,大概是心血来潮,我拍拍前方驾驶座的椅背,等到新田慧发出“嗯?”的一声回应后,开口道:“说起来,新田小姐有害怕的东西吗?”
  “我害怕的东西啊,大概是青蛙蟾蜍一类的?”当事人一提起这件事,整个人透露着畏惧的气息,“那种光是黏糊糊的,小小的,活的看起来就很可怕。”
  “……明明咒灵也有黏糊糊的类型,但是感觉你不怕。”我吐槽。
  “真失礼欸,咒灵那是另外一个物种了吧。”新田慧的语气有些恼羞成怒,“光在问我,裕礼同学你呢,你有害怕的事吗?”
  我摇下车窗,目视着那些城市里闪烁的灯火,一本正经地说:“秘密。”
  新田慧:“……”
  二度被我沉默的新田慧再次提升了车子的速度,可以开两个小时的路程被她缩短到八十分钟。
  “话说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对五条同学的评价也好,对于自己的事情也好!到底多神秘主义啊你这个家伙!!”
  在时间的指针走到七点半前,我如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单间。
  我第一时间脱掉鞋子,将挎包扔在桌上,偶尔这种什么也不考虑,搞乱生活环境的操作也不错,因为负重都丢掉到那一刻,肉身与心仿佛也能变得轻盈。
  距离约好的训练时间还有些时间,我赤脚踩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经过玄关的穿衣镜时,又倒退了几步扭头看过去。
  没有火光,没有狼狈不堪的绝望景象。
  我朝穿衣镜中的自己招招手,得到同样的回应后,才勾着唇角的弧度,抬腿走进厨房,开始洗手准备之后的必需品。
  八点十分左右,我拎着一盒新鲜出炉的布丁蛋挞,站在后山的训练场上,开始等人,大约在超过约定时间的五分钟后,我终于等到了某个迟到的人。
  五条悟还是穿着那身辨识度很高的暗色调制服,拖着有些懒散的步伐,他用手臂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动作看着随意,那些枝叶却因为受不住力道而纷纷断裂。
  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也闪过了在镜子中看见的那一幕。
  ——咒灵的领域犹如棉布材质的罩子那样脆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骤然穿透,随着对方向下一划的动作,顿时变得分崩离析,有光从蛛网般迸裂的缝隙中倾泻而下,包裹着侵入者的全身。
  现实,轻而易举突破灌木阻挡的五条悟单手插着衣兜,闲庭信步地穿梭过无光的山径,原本藏在云层里的皓月像是紧跟着他的脚步,逐渐将附近的夜色驱赶开。也许是因为天色太晚,他瞧着稍微有些困意,在半道上就打了个哈欠,露在墨镜外的狭长眼梢更是跟着这个动作微微发颤。
  这一幕和在我记忆中的,最开始见到他的那次近乎重合。
  不经意的,我耳侧似乎又一次响起了新田慧的话。
  ——裕礼同学你呢,你有害怕的事吗?
  是的,我当然有。
  我凝视着朝我走过来的白发蓝眼的少年,之前在镜中诞生的种种情绪,又一次在心间翻腾起来。
  ……或者说,其实它从未被遗忘过。
  我有多感谢他在那一次出手救下了陷入绝境中的我,也就有多畏惧自己再次站在他面前时,依旧要变回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既是我心底恐惧的根源,亦是我愿望诞生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