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母亲。”
  有人跪在地上,紧抱住她的脚踝,隔着
  层层衣物用脸颊蹭她的小腿。
  “母亲,你不能不要我。”
  幼犬似的呜咽,那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双目适应了一片漆黑,丛不芜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母亲,我受了好多欺负。”
  两行温热的泪水透过薄薄的衣衫,打湿了丛不芜的肌肤。
  “台厌侬,放开我。”
  第35章 误入蓬莱小蓬莱蚂蚁抬轿,丛不芜绝义……
  台厌侬的眼泪流得更多,被泪水浸湿的碎发似藤蔓般黏在脸上,他像一条受伤后挣扎的蛇,泪眼迷蒙地抬起那张过分白皙的脸,梨花带雨道:“你做我的母亲好不好?”
  “……”
  丛不芜没有说话。
  正厅好似被浓黑如墨的一匹布牢牢罩住,变成了一个压抑的鸟笼。
  许是眼泪太过充盈,模糊了视线,台厌侬看不清丛不芜是何神色,只听见她冷冷说道:“松手。”
  台厌侬动了一动,心里百般较量后,选择依言照做,恋恋不舍地松开了箍住丛不芜脚踝的手,但仍旧不死心地跪在原地。
  这种跪姿显得尊卑有别,丛不芜别瞧着扭得很,于是偏了一点身|体。
  察觉到她从内而外的抗拒,台厌侬情不自禁地膝行几步,靠得更近了点。
  桂花香扑鼻而来,香得过分,甚至有些刺鼻。
  “母亲,不要害怕我,不要离开我。”
  丛不芜不适地皱起眉头,用脚尖抵住他的胸膛,“台厌侬,如此举止无状,仪容不雅,你是有夜游之症吗?”
  没有细细分辨丛不芜芜究竟是冷嘲热讽,还是切实关心,台厌侬只是沉默不语,身上的桂花香气更加浓郁,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恨不得即刻将丛不芜困入其中。
  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丛不芜认定方才情形不是睡意朦胧的错觉,台厌侬的脸的确忽明忽暗,犹如风中垂灯。
  沉默一瞬,一脚踢开台厌侬,丛不芜悠悠起身。
  台厌侬却如着魔了似的惊叫一声,抱住丛不芜的腿,黏住她不放:“母亲,母亲,求你不要走——”
  丛不芜许是被他一声声的真情实感唤得动了恻隐之心,停步回头,张口语言。
  台厌侬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倒是学聪明了,闭上眼睛不肯与她对视。
  “……你认错娘了。”
  丛不芜如是说着,却没推开他。
  她自有一番考量。
  台厌侬环绕着手臂,将丛不芜的腿困在怀里,埋着头闷声说:“你可怜可怜我吧,孩子都离不开娘,母亲,好多人欺负厌侬,你别再留下厌侬一个人了……”
  比哭着找娘的孩子更难缠的,是哭着找娘的假孩子。
  明明天边月光已逝,台厌侬鬓边的桂花却折出一道光,丛不芜对此视若无睹,从容自若地问他:“那你告诉我,如果我是你娘,东厢房里住的又是谁?”
  “母亲喜欢东厢房?那里离我的房间最近。”
  台厌侬听话只听一半,一下扬起脸来,像是被喜色冲昏了头脑,瞬间眉开眼笑,上来就要抓丛不芜的手:“东厢房里没有人,母亲想住就住。日后厌侬给母亲量体裁衣好不好?厌侬现在长大了,手艺很好……”
  他大有讲起话来永不停歇的势头,丛不芜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避开那只“大逆不道”的手,说道:“带我去看看。”
  “母亲……”
  丛不芜有意收着气力,巴掌落下来并不疼,台厌侬却泫然欲泣地捂着脸,像是吃了大亏,“东厢房犹待打扫,怕有脏东西污了您的眼,不如明日再看吧。”
  丛不芜没工夫看他装模作样地扮可怜,打蛇随棍上地摆起谱来。
  “真是不听话,我不要你了。”
  “不……你不能不要我。”
  话音还没掉在地上,台厌侬就从“假西施”变成了真可怜,“母亲不要生气,厌侬最听话了。”
  等他颤抖着站起来,丛不芜下巴轻抬,“带路。”
  四合之下风止云消,天地边际难分一片混沌,宛如变成一个大鸡蛋,让人分不清脚下踩的是天还是地,星宿尘埃是否倒转。
  台厌侬十分贴心地为丛不芜打开房门,俨然一副感天动地的大孝子作派。
  “母亲,请进。”
  东厢房不是他口中的“犹待打扫”,反而不染一尘,清香洁净。
  博古架上的奇珍古玩琳琅满目,中间一道屏风散发出丝缕暗香,将厢房隔成两间。
  屏风上两只金羽凤凰栩栩如生,尾羽勾连,却朝向不一,让人无端想到“劳燕分飞”,争奇斗艳的花簇里,许多鸟儿形态各异,脸上却露出伤心情态。
  普通人家喜爱“百鸟朝凤”,此屏风却剑走偏锋。
  外间空旷无比,只有一张卧榻,而内间,也只有两个搭放衣物的衣桁。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此间都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丛不芜来时颇有兴致,跨过厢房门槛后,却没往里走。
  外间的那张卧榻上没有薄衾软垫,只有被剪裁后随意丢放的一摞摞布匹,算不上脏乱,却十分离奇。
  地上是散落的针线,色彩各异相互交缠。
  自丛不芜脚边,有一串诡异的脚印,像是只有足尖,没有足跟,四只脚前后拼接作一双,一直延伸到内间的衣桁前。
  丛不芜立时想明白了一切,心如明镜地看向身边低头不语的台厌侬,话里藏话道:“不得不说,你的手艺真是不错。”
  台厌侬迎上她的目光,目不转睛,左眼倏地流出一行清泪,他似乎忘了抬袖拭去,缓缓倒行着退出门外。
  “我原本不想剥你的皮的……我想让你好好活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人,是你逼我这么做的,母亲。”
  下一行泪流出来前,他竟又笑了。
  “不过你很快就会听话了,我会让你活过来的。厌侬相信,你会是一个温柔似水的母亲。”
  语毕,他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丛不芜再回首时,地面上隐隐可见一个阴阳颠倒的太极八卦阵,阴毒至极。
  除此之外,她身边还多了一把椅子。
  台厌侬不愧是“孝子贤孙”,人走了也怕她站久了累着。
  丛不芜试着动了动手脚,不出所料妖力全无,双手灵活自如,双脚……
  、被台厌侬握过的左脚脚踝上,多了一条铁链。
  铁链的尽头通向何方,丛不芜不想知道。
  眼下她“手无缚鸡之力”,索性坐在椅子上冷静思忖应对之策。
  奈何天不遂人愿,这份镇定很快便土崩瓦解,因为她听到了一点动静。
  有泉水在地底流动,而且即将喷涌而出。
  ——这可就勾起了一段谈不上愉快的记忆。
  灵山黑水牢中恶臭弥天,污水成潭,巨蛇绕颈,禁制降罚,她的百年光阴付之东流,挖灵之痛犹在昨日。
  此仇未报,寝食难安。
  丛不芜沉默地牵动了一下铁链,手上正要用力,地下泉水便争先恐后地奔腾而出。
  一捧状若无害的清泉只流转在外间,转瞬便淹没了她的脚踝。
  铁链像是玄铁打造,丛不芜不过轻轻将之一扯,地面缓缓流转的太极八卦阵便迸发出数道强光,直冲丛不芜的面门而来。
  丛不芜腰间的铜钱串叮当作响,带动起红线如遇劲风飞扬。
  忽的,一把磨得锃亮的利斧从天
  降落落在水中,激荡起的水花打湿了丛不芜的衣衫。
  衣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变成斑斑锈迹,锈迹遇到水,又浓了几分颜色。
  手指触碰到利斧的刹那,法阵急急收敛了攻势。
  不过须臾,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红线铜钱串也安静下来。
  台厌侬对她处处手下留情,似乎是真心渴望让丛不芜做他的母亲。
  可惜,可惜。
  丛不芜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狡黠,拿起斧头对准自己的脚踝,扬手就要劈下去。
  “住手!”
  泉水不再外流,水面的波纹也凝滞不动了。
  蓬莱境内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下来。
  一枚闪亮的银针自暗处袭来,击在斧面上,发出清脆简短的一声“噔——”。
  丛不芜像是吃不住力,被震得手腕一酸,那把沉重的斧头便掉落回水中。
  台厌侬顾及体面,唯恐外间的泉水打湿鞋袜,故而立在内间,倚在半透明的屏风上,背对着她,语气复杂地提醒道:“那把斧头,是让你用来砍断锁链的,不是让你用来自毁自伤的。”
  丛不芜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的皮吗?我砍断了脚,你再拿针缝上不就好了?你拥有精妙到人神共愤的手艺,这点麻烦事应该难不倒你。”
  她举起斧头当然不是要自断手脚,而是要印证心中所想:台厌侬很珍惜她这幅皮囊。
  事实果然如她所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