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见桓散之依旧一知半解,门弗隐便换了个说法:“屠户那张旧皮用了太久,快不中用了,恰巧你们今夜打草惊蛇,他便循着人气,冒险来此处扒皮。”
  此事怪她自作主张,桓竟霜有些心虚:“方才的纸人……”
  门弗隐:“纸人就是屠户。”
  丛不芜:“纸人就是蚂蚁。”
  他二人异口异声,语调却一般无二,此等默契,绝非一朝一夕可成。
  桓散之听在耳中,愈发觉得他们之间气氛奇特。
  门弗隐面色如常——这也没什么稀奇,他的脸皮一向很厚,他问丛不芜:“蚂蚁找过你?”
  丛不芜本不想作答,但眼下敌在暗我在明,设法破局才是火烧眉毛的要紧事。
  “嗯。”
  入境不久,一只蚂蚁曾在丛不芜脚边行过;
  今夜入房时,房门前又有一只蚂蚁在丛不芜脚边行过。
  这些蚂蚁,是在找皮。
  丛不芜曾在寻找境眼时遇到一个枯瘦青年,起初她以为青年是抬轿的蚂蚁所化,现在想来,是她一叶障目了。
  青年形销骨立,只有手臂肌肉饱满紧绷,自然常年使用臂力劳作,他本该变作纸人乘轿出境寻找新皮,但被丛不芜撞见后,便藏了起来,没有上轿,几只腰系红绦的蚂蚁只得抬起空轿徐徐而出。
  不,他不是故意藏起来,而是找到了心仪的人皮。
  那个青年,就是经久手握大刀剁肉的屠户,也是急于求皮的红眼纸人。
  种种事端相互勾连,丛不芜顺藤摸瓜,疑窦顿解。
  纸人斗胆偷盗她的银簪绝非巧合,没有人皮的鬼会附在纸人身上,出境寻找相貌端正的崭新人皮,靠偷窃引人入庙。
  纸人非人非物非仙非鬼,蓬莱又是仙人造境,纸人只有乘轿,才能出入境中。
  但人却不用。
  所以她才轻易掉落蓬莱境中,一切的一切,都不是误打误撞,而是纸人的请君入瓮。
  可境中纸人甚少,可见纸人数量有限。
  丛不芜猜想,也许无皮鬼魂只有短暂的时限可以附身在纸人身上,时日一长,鬼力渐消,鬼魂就连纸人也难以操纵,只能退而求其次停留在蚂蚁的躯壳之中。
  桓竟霜听了一会儿,发觉境中的蚂蚁的确不少,不由拧眉道:“不曾想,此境竟然是个蚂蚁窝。”
  “这个造境的阮公,一定很喜欢南柯太守传。”桓散之长吁一声。
  一弟子询问道:“道祖,前辈,适才我只觉灵台空空,一丝灵力也无,不知与这纸人是何关联?”
  丛不芜却说:“是因为你听了那首童谣。”
  几人相顾无言,不约而同想到了罗红石的兔子花灯。
  桓竟霜疑问:“罗红石也是鬼?”
  丛不芜捡起地上一片小小的纸人,它再也不会攀住人的手指,也不能再被人拎着胳膊打悠悠,“它才是罗红石。”
  丛不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点了点它的脸。
  纸人装死半天,还是没躲过丛不芜的慧眼。
  一张圆脸上又长出三个圆圈儿,两只眼睛眨呀眨,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丛不芜却软硬不吃,揪住它的脑袋问道:“我的银簪好看吗?”
  纸人能屈能伸,忙不迭地点头。
  门弗隐不动声色侧目,看着丛不芜空无一物的发间,暗自叹了一口气。
  “早夭的孩童怨气更重,罗红石能附身在纸人身上的时间更长,于是,她就成了经常外出引诱人的‘伥鬼’。”
  丛不芜张开手掌,纸人这会儿又不怕她了,借力一跃,翘着两条短腿坐在了她的肩膀上。
  桓散之问道:“那她是什么时候留在我们身边的?”
  丛不芜:“我猜,是你们出门去屠户家的那一刻起。”
  纸人骄傲地抬起圆润的下巴,以示赞同。
  房中愁云惨淡,“此境无比凶险,如果失去术法,我们恐是举步维艰。”
  “不止是你们,方才我也术法尽失。”丛不芜再开口时,又给了他们致命一击,“恐怕你家道祖也好不到哪里去。”
  门弗隐嘴角轻勾,像是听不出丛不芜话中的阴阳怪气,神情甚是愉悦。
  眼见生路无望,几人脑中一片浆糊,就连一向冷静的桓竟霜也白了脸色。
  正当几人思索怎么死得惊天地、泣鬼神间,角落里的小师妹再次惊呼道:“师姐!南纪楚活了!”
  几人再看过去,纸扎童子南纪楚果然悠悠转醒,他用粗细有别的手指搓了搓眼睛,怪异的触感让他瞬间清明。
  “本世子在做梦吗?”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怎么成纸扎的了?”
  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四肢稍显僵硬,一骨碌爬起来,眼珠却很灵活,眼中情绪变幻纷呈,一连串地问:
  “刚才是不是闹鬼了?这里是不是有鬼?我看见……”
  这个南姓的话篓子瞥见丛不芜肩膀上的小纸人,生出一股后怕,背后纸毛直竖地定定看着丛不芜。
  “对。”丛不芜无视他期盼否定的眼神中,斩钉截铁地肯定道。
  桓散之身后的师弟大步上前,不计前嫌地拍了拍南纪楚的纸肩膀:“兄弟,不要怕,要死一起死。”
  南纪楚清楚地感觉到支撑自己躯体的是一节节的芦苇杆,没成想一觉醒来变成了纸皮芦苇馅儿的人,周遭故作轻松的情绪极快地感染了他,心中几番较量,他满心以为自己时日无多。
  南纪楚略微一怔,还是不放心地问询道:“那我的家仆……”
  他的话音将将落地,残破的纸门就被人一脚踢开,几……尊花花绿绿的纸扎童子马不停蹄地地奔腾而来,他们的四肢更为僵硬,两条腿都被当成木拐来使,“世子!世子!闹鬼了!”
  房中鸦雀无声,丛不芜肩上的纸人爬到了门弗隐肩上,脸上的两个圆圈儿看着不远处的几人大眼瞪小眼。
  南纪楚自责不已:“是我害了你们。”
  他心怀最后一点期望,伸手摸了摸腰间的布袋,里头本该装着被各个大师吹嘘得只应天上有的“神仙法器”,现在却变成了一团团无用的废纸,他带来的大量银票想来也变成了不值一文的纸钱。
  见他面露颓丧,一群纸扎的仆人忙道:“世子莫要这样说。”
  南纪楚拂开他们的手,使唤着两条纸腿,向着门弗隐就地一跪。
  众人一惊,却听他言辞恳切道:
  “我心知府上与汴山桓氏久有隔阂,但我所作所为究竟为何,想必诸位也心知肚明。桓氏没了个儿子,我家没了个女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外祖母七十寿辰在即,她还在等姐姐归家,我不想直到外祖母西去,母亲西去,乃至于我西去,姐姐依旧音信全无。我自知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也没有求仙问道的根骨,唯一知晓的消息便是姐姐与桓择端在一起,我走投无路,别无他法,才死皮赖脸跟着你们。先前的事都是我的过错,与王府家仆没有关系,他们忠心耿耿,所作所为都是听命于我。还望仙长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儿上,救他们一命。”
  “……”
  门弗隐道:“他们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桓竟霜飞快地将呆若木鸡的南纪楚扶起来,看着他画着两个大红圆圈的脸,欲言又止。
  “你这人也真是,好端端的,整这一出……还真有点不习惯。”桓散之清了清嗓子,话里不见温情,语气却分外温和,“你以为我们都是没心没肺的石头吗?若不是师姐有意留下踪迹,就凭你那些破铜烂铁,连我们的影子都找不到。”
  南纪楚这才找到了舌头般,支支吾吾道:“可我、可我都变成纸人了,一把火,一阵风,就能取我小命。”
  就是说呢。
  桓竟霜也是大惑不解,只能苍白地安慰道:“放心,道祖说你死不了,你就是死不了。”
  南纪楚自然大喜过望,什么丢人的下跪登时被他抛之脑后,一条胳膊揽着一尊纸扎仆从,左拥右抱地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逐渐冷下来的月光将三道黑影带到门前,阴风擦着地面无声走过。
  “仙长救命!”
  罗欢宜抱着罗红石,扑通一声跪拜在地。
  罗夫人有样学样,“仙长救命!”
  房内再次沉默下来,南纪楚察觉到气氛不对,缓缓收起了灿烂绽放的笑容。
  看着门口跪在地面的一对夫妻,桓氏几人却觉得心里发毛。
  如此堂而皇之,是挑衅,还是……
  门弗隐肩上的纸人已经拽住他的衣衫躲到了他身后,一双圆溜溜的圈圈眼泫然欲泣。
  丛不芜笑了一下,打破令人窒息的寂静,说道:“罗境主,你这里闹鬼了。”
  罗欢宜狠狠点了几下头,秃噜着嘴皮子说:“仙长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一经歇息,便听到本该熟睡的红石哭闹不止,夫人起身哄了两息,却不见好。我以为是房中燥热,便起身打开半扇窗,一阵冷风吹进来,红石很快止住了哭声。”